【速写】小刀人物志024——跆拳道八段

见到他是在火车上。你知道,在火车上,你可以见到很多的人,卧虎藏龙,三教九流。那趟火车是去往北京。他顺路,去石家庄。他说,过年了,一般大多数坐这车的人都是去石家庄的,很少到北京的。他的语气显得老到,像是见过了世事如何如何一样。他的目光平淡,不似少年般的闪着光。火车上坐满了人,堆满了行李。往人堆里一扎,谁也看不出来他是干嘛的。

那时候是1月25日,腊月十八。现在往回看,是在雪灾前夕。或者那一车的乘客会为能在雪灾来临前到家而感到无比欣慰。可是那时候我听他说,他并不想回家。不过他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家里说要他回去。他留着寸头,说完这些话,他就把头发往后捋一下。或者在说到家的时候他该有一点表情才对。

他穿着整套的运动服,雪白的,然后像个中学生一样,把上衣的对开拉链拉上。他的运动服的稍微宽的袖子,在手腕里一束,手掌一握成拳头,我猜想他一挥拳会把一个巨大的东西摧毁。后来他说,他是一个武馆的教练。在某地(抱歉,我忘记了具体地点)开了一个武馆。这就更证实了我的猜想。可是他说,武的最高境界是做人,忍。他的普通话显得有些含混。

他说14岁(还是十三岁?)就开始练习跆拳道,现在好像是八段了。我开始询问着一些他练武时的细节。比如说苦不苦,有没有人逃跑,练武的人后来又如何什么的。他轻淡描写的说,很枯燥,天天就是练习,也有人顶不住就逃跑了。大多数人练武之后并没有从事以武为生的事业。他说他参加了几次比赛,觉得很没劲。一次是在香港,参加了一个比赛(名字我忘记了)。他说,像他这样的,很尴尬。因为自己的体重,如果参加56公斤级的,有太轻。可是参加48公斤级的,又不像。他这样的时候,一只手摸着的自己的另一只拳头。后来问起他此行的目的,去了广州,到了南宁。两地都有师弟师妹什么的。他给我递一张他师妹的名片。名片后面印有:2004年黑龙江48公斤级柔道冠军。他说,他跟师妹过招,她的技巧比自己好,可力量他比师妹占优。我问,你那个师妹多大了。他说83年的。

他说起座位底下的包,那一大袋行李,他笑,那都是些道服。也没给家里带些什么东西。到石家庄后,就转车到江西,如果顺利,经过五六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

后来他说起当武馆教练的经历。他说,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以前那样的了,特别的不听话,很调皮。在广州,一对双胞胎很调皮,谁都不怕(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出现的,徒弟对师傅是绝对的服从的,他补充道)。后来他到了那里,一手抓起一个小鬼,吓他们要把他们往窗外扔出去。那一对小鬼才乖乖听话。以后见面都鞠躬说教练好。他说这个事情的时候,语序并不流畅。或者他把这当作一件小成就来记起。

后来他又说,他的师傅是国际八段。我摇头,是不是功夫越厉害段位就越高?他说不是。于是开始向我解释跆拳道的分段规则什么的。可这些我都忘记了。后来他说起一件轶事,说的是他的一个同门,在车上被几个特警给欺负了,后来他的同门跟特警同志们下了车,要单挑那几个特警。结果那几个特警同志被打惨了云云。我像是听武侠小说一样,频频点头,然后作沉思状。或者这只能当成一个传说来看待。他又说,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其实也才27岁),很冲动,学武了就横的很。后来就慢慢的平静下来,没有那么冲动,也不会仗武欺人。

他在石家庄下车。快要下车的时候他起身取行李。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身材不高,一个大包,背在肩上,显得很轻松。走在人海里,很难耀眼。

Technorati :

【速写】小刀人物志023——留守老人

她就站在我对面。那是一个夜晚,尽管村里的空气好得要命,可是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什么的。我坐在停在门口的摩托车上,刚想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她走了过来,用壮话跟我打着招呼。我用普通话回答她,然后,她也开始用普通话跟我交谈。这使我很是惊讶,她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六十了的妇女,竟然会说普通话。她很瘦,站在那里,穿着拖鞋,在这个冬天的夜晚。

她穿着旧衣服,包着头巾,脸上皱纹满布。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想她的年纪。她说,她住在旁边的木屋里,很破。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歉意,笑,皱纹跟着也带了起来。我手里拿着手机,已经拨下了远方朋友的号码,想着是不是该结束这样的谈话,转而给朋友打电话。可是她好像还是没有结束谈话的意向,于是,我在摩托车上一边转着手机,一边跟她说话。我问她去晚上要去那里,她说,去看电视。说完又带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你喜欢看电视?你家里没有么?我有些不经心的问。我家里没有,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她竖起食指,怕我听不懂她的普通话,作着手势。我停下手中的转动,"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你家里的其他人呢?"他们都去打工了。"你家有几个小孩?你有孙子或者孙女没有?"看着她的模样,我想她应该有了孙子或者孙女了吧。这时候一个她的邻居妇女走出来,说,她没有孙子女,她嫁了两次。老人像是没有听到邻居的话一样,摇摇头,说没有,然后还是站在那里。

"你丈夫呢?"我问得小心翼翼。他去凭祥了,搞建筑的,她怕我不懂,指着我身后很气派漂亮很新的房子说,建房子的。"那你家的小孩呢?你有几个小孩?"三个,她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个女的嫁人了,还有两个儿子,去打工了。"那你最大那个儿子多大了?"二十三了,他去广州了,还没有结婚,这时候她显得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小的那个呢?他不上学了么?"没有上学了,他跟我老公去凭祥做建筑了。"那他有多大了?"十六岁,初中毕业了。我没有说话。她像是意犹未尽一样,说,我那个小孩很聪明的,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次,像是怕我忘记了一样似的。"那他为什么不继续上学?"不知道,他不愿意。她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把重音放到了后面,言语充满了叹息。后来她接着说起她的女儿,说女儿嫁出去有五年了,嫁到茂名高州(广东),可是女儿只回来过两次,也没带她去过茂名,要不她知道了地方她也会懂得自己去的。然后她又说,女儿隔上四五个月就会寄钱回来,一次寄四五百。现在她又要坐月子了,她接着补充,显得高兴起来。

我们开始谈起她家里的农务。她说,她有十亩地,她用两根食指交叉架了一个十字,她大概是怕把"十"字说成"四"字了。那你一个人耕这么多地么?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听她说话。她没有回答我,她说,老公一个月回来一两次,儿子过年回家会帮自己种玉米什么的。"那你一天到晚都要干活了?"上午犁牛(即犁田),下午就放牛。这时候她笑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笑得大声。"那晚上还要干活啊?"我本想跟着她笑,却没有笑出来。晚上就自由点,不干活了,累了,晚上就看电视。"那也是,找个人说话,免得一个人在家,闷。"我看着她的家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她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在家,晚上,一个人对着黑暗睡去。

后来我还是说起了她的第一个丈夫,说起了她的从前。她说她的第一个丈夫就是这里的,后来生了一场病,没有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死去的人听见一样。后来就嫁给邻居的另一个人了。"那你现在的丈夫,他有多大了?"她伸出两根指头,比我小两岁。我今年56了。1953年4月生的。是虚岁,旁边的她的邻居解释说。她在一旁笑着,不说话。皱纹被带起,这回没那么深。

后来我们道了再见,她刚转过身去,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忽然又转过身,朝反方向走去,嘴里念叨着"不知道木薯怎么样了"。我关上门,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Technorati : ,

【速写】小刀人物志022——小大人

乡村家庭
何丽娟的家 小刀周远拍摄 (CC

八个月后,再次回到这个小村。冬日的阳光将瓦房映照得青烟缭绕的。这个小村很是偏远,中国移动的生意做不到这里,如果把电话线和电视关掉,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不知是民族的习惯还是这里特有的习俗,这里的瓦房都没安装烟囱,烟从瓦缝中弥漫开来,显得极其安静而有诗意。

在走上这栋吊脚楼的时候,听到几个孩子的声音。他们刚好探出头来,几个脑袋在门框的边缘上露出来,在迅速的向外看了一眼之后,又迅速的转过身去。吊脚楼的木板被他们踩得很响。他们一定是在房子里跑了起来。伴着木板的响声,是他们嬉闹的声音,其中笑声很明亮,清脆,如铜铃般。踏着木板,跨入门槛,忽然间就是满眼的黑暗。房子显得有些阴凉,虽然外面是暖阳普照。

首先看到的是两个在烧火的老人,他们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昏黄,阳光透过瓦房的几块玻璃瓦投射进来。我开始用普通话跟他们打招呼,然后开始在黑暗中寻找刚才那几个探头的孩子。他们就站在我的左边,那是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她身旁站着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记起了这里的一个孩子的名字,于是下意识的对大一点的女孩儿喊了一声:何丽花。她迅速的转头,(我)不是,她才是何丽花。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用普通话回答:我叫何丽娟。她是不是你的妹妹?是。看来何丽娟还不适应与我交流,只得用简短的话来回答我。

我走到两个老人旁边,他们正在生火烧水。他们用手势和生硬的普通话向我解释着。我也用生硬的土话跟他们说着话。那三个孩子也凑了过来,坐着小矮的凳子上听我们说话。不知怎的谈到了孩子,我抓起何丽花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正抓着吃的东西)说,呀,你的手脏,不能吃东西,快让你姐姐洗洗去。我本以为这句无心的话说过了就算了。谁知何丽娟马上拉起她的妹妹,把她手中的东西放下,往水盘边走。她要给妹妹洗手。洗完后,她又把她弟弟拉了过来,接着洗了一次。到最后,她也自己洗了一遍。我抓起何丽花的手看了看,说,要洗干净点。这时候何丽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看得有些过不去,又说,有没有香皂?看着她更加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急忙说,或者洗衣粉也可以的。她马上从一堆杂物中找出了洗衣粉,重新的为弟弟妹妹洗了手,并用毛巾刷了干净。

像她的父亲一样,我开始叮嘱她,吃东西前要洗手,这样就少生病了。还有,脸也要洗干净。这时候她马上开始用毛巾为弟弟妹妹把脸刷干净。然后在我旁边坐下,烤着火。在我叮嘱她的时候,她像个大人一样点头,她的弟弟妹妹站在她身后,隐约站成一排。站在前面的这个瘦瘦的女孩子,俨然成了一个家长一样。

通过像记者问答一样的交谈(除了我问她答,她几乎不主动说话),我才得知何丽花是她的堂妹,小男孩是她的亲弟弟。她的母亲去了广东打工,父亲去了糖厂打工(季节工)。她今年上一年级,弟弟妹妹都上学前班。然后问起她几岁了,她奶奶用土话说,她今年7岁。何丽娟看着她奶奶,带着疑问,8岁了,今天都2008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三角铁架下的火堆轻爆了一下,声音清脆,有些火星窜上来,照得她的脸通红的。

临出门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何丽花一直用左手搓着自己的手背,或者她还在想自己的手是不干净的。我轻拍了她的头,心里一阵不安。或者我不该这样跟她说话。

后来,听村人说,何丽花的母亲是越南人,很年轻,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去广东打了几年工,后来就不回来了。据说是跟她父亲离婚了。那个搓着手的小姑娘,如果有人问起她的妈妈去了那里,她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有人像我一样对她说,你的脸脏了,谁为她把脸擦干净?

DSCN6355
孩子们在说再见 小刀周远拍摄 (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