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64:杀人回忆

杀人者

这一年的正月初二,天空有些阴沉。

“李村杀人了!”有人说,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那种遗憾。

“谁?”我忽然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加快了一些。晒谷场上的孩子并没有停止嬉闹,鞭炮声此起彼伏,可是有人再也听不到这个鞭炮声。

“听闻是李村老梁的六儿子杀的。”我想继续追问下去,为什么这个老梁的六儿子会杀人,杀的是谁,毕竟这个梁小六我认识。

“那个小六好像和你一起读过书,是你老同学?”没等我问出口,他看着我问。

嗯。我没有看他。今天的天气糟透了。

梁小六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对他的所有印象,还停留在那一次打架。

那一年没有互联网、智能手机,相邻的小村的年青人都以炫耀自己的肌肉为乐。炫耀的方式不外是吃完饭的傍晚时分,到其他村转悠,似乎是为了获得姑娘们的青睐。

大家相互炫耀,彼此挑逗。现在想来,众人都有一种“点到为止”的心知肚明,因为不管哪一次,都没有出现什么波澜,大家相互挥拳头的兴趣都没有。

除了一次例外。梁小六那一次挥动了拳头,而且手里握着一根铁钉,像擂鼓一样擂向隔壁村的小伙子。

当然他被教训了一顿。后来,在快速飞逝的童年时代里,他不再被提起。

在杀人的时候,他刚摆完婚酒不久,儿子三个月。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被杀者

我还是没有忍住,打听了那个在正月初二被杀的人是谁。

在说起被杀者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表现出那么微小的遗憾了。

“渠牛高马大,比平常人壮”。

“渠死(非常)恶(劣),平常人都不敢说渠不是”,有人举例,“有一次,阿彪只是说了他一句(不是),渠二话不说就一个马步把阿彪撂倒”。阿彪是李村的退伍军人,虎虎生风,说一不二,当时还是个村干部。

“根本没人敢动他,恶霸”。

“渠就是恶霸,大家都要让三分,走路都是打横来(横着来)” ……

似乎没有人为被杀者说好话。他就是个横行乡里,靠着一身肌肉和力量来讲道理的恶霸。而且容不得一句坏话,谁也奈何不了。

小六为什么要杀他?“可能是因为被欺负过吧”。他是怎么杀的?“就在拜神的时候,阿六趁他弯腰,捅了两刀。”

被杀者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孩子,和一个寡妇,以及人们淡淡的,就像“今天天气真糟糕”一样的遗憾。

杀人回忆

几年之后的春节,或者还是正月初二。天气好得令人发指。

“听说你老同学出狱了”。我有点诧异,快忘记了自己的同学有谁在狱中。

李村的那个?“对”。不是无期徒刑么?没有人回答我。天气太好了,在阳光里大家都不怎么爱说话。

他怎么就出狱了?杀人不是大罪么?诧异让我没法止住。

“听闻讲,阿六当时本意是要吓一吓他的,结果从后背捅了两刀,就这样了”

“不是,好像是渠同阿六在争屋地(住宅用地),阿六争不过,还挨打了”

“根本没有,就平时看不惯。又仗着自己有六兄弟,不怕。所以就在春节的时候动手了”

“如果不是春节,如果不是背后捅,谁死都还不知道”

“听闻廿九晚,阿六同渠有口角,不过渠好像都没有打人啊”

“是啊,渠死之前,还和我一起坐过车,和善得很”

和善?他不是一向是个恶霸么?

“不是啊,我和他合作做过生意,蛮讲道理的”。 “嗯,被阿六捅死之前,他和我一齐坐车,那次是从广东回来。”然后呢?我继续听说。

“他跟我说,也觉得之前自己太恶了,那时候太后生(年轻),不懂事”。

“他说,以前那么欺负人,怕是有报应。所以,那次从广东回家还想把孩子接过去,好好管教管教,一来怕(孩子)学坏,二来怕被人欺负”。

谁敢欺负他的孩子啊?

“你不晓得渠是怎么想的,渠话(说),孩子小,不懂事,被欺负了只懂得用拳头解决。打不过人,就学坏了。打得过人,(还用拳头)就更是坏了”

我不再问下去。正月里的阳光有些热烈,小河边的几棵竹子开花了,而稻田旁边的菜园里,菜花开得正好。

 

【写意】小刀人物志063——吃相成都

如果你恰好路过成都,不管是一天或者是半天,人们早就为你想好这期间的内容安排,这内容中肯定会有一项:吃。你别去否认自己的吃货本质,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吃货形象。只是到了成都,这个吃货就破壳而出而已。

当然,你也别去惭愧自己的吃货本质,因为成都的大街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到处都充斥着吃货。提着个羊肉串上街,边啃边走,You are not alone。在街边的小摊贩那里买个豆花儿什么的,边吃边等人,You are not alone……总之,不管你有着怎么样的吃相,你在成都都不会感觉到孤单:因为在不远处,总会有人和你一样在那里吃着,大快朵颐或细嚼慢咽。

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每到饭点,你总可以在成都的街边看到一张张可以折叠伸缩的桌子。桌子边的人们根据时节的不同而衣着不同:夏日的时候是短打,也可能是赤膊,冬日时就羽绒棉衣什么的。总之,气温不能阻挡饭馆的老板将生意延伸到街边,也不能阻挡成都人把餐桌摆到街边。这样做的原因探寻起来也很简单,很多小店饭菜都很有特色,让你吃起来下一次还想来。在这里,口碑就真的是口口相传了。做得好的小店,总是人满为患,手忙脚乱。顾客一多,就没有足够的空间,很多人也乐意在店门口的屋檐下摆一桌子将就着吃。其实这样说来也不够准确,在炎炎夏日,很多人都对老板说”在外面摆个桌子嘛”。更有甚者,在看到小店里外都摆满了桌子之后,愿意站着等。在其他城市,如果不是什么老店、名店,谁乐意站着在那里等?然而,别忘了,这是在成都。

除了街边大大小小的饭馆,寻常的街边人家到了饭点也会把自己的餐桌摆出来,似乎这天地就是自家的餐厅,大家斟酌起来丝毫不客气。当你踮着脚走过的时候,大约可以看到他们桌上的菜:红烧肉、土豆烧排骨、宫保鸡丁、水煮鱼、水煮肉片、毛血旺……这对于饥肠辘辘的路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当然,你也不会受刑太久,在成都的小街小巷,50米以内都会有一个小馆子或者大馆子。你也不必担心口味问题,如果这个馆子不是新开的话,你大可放心地进去吃。因为一个老馆子能在这个吃货满城的地方生存这么久,味道肯定不会太差。

如果某天你在某位成都朋友推荐去某个馆子,这时候你别把”顾客就是上帝”的那一套看得太重,因为如果你在路上堵一下车,你就可能没办法坐进馆子里去。要知道,谁敢让上帝在门口排队等候?在这里,没有人觉得这有大不了:下雨的时候在店门口的大伞下手里拿着一个号码,你得竖着耳朵等店小二叫号,错过了就更饥肠辘辘了。你肯定会说,哥们,这一套的待遇也就在银行里有,怎么在这也有?对不住,这里是成都。如果你觉得你没耐心等撒手就走,店小二也没见得会去挽留你,因为他们连招呼客人都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你在雨中饥肠辘辘呢?当然,你一走,马上就又会有人跟上排队。

当然,除了吃饭,在成都不能不说的就是喝茶。一般是夏日或者秋天,在一棵树下,三两人坐落,有些阳光的午后,摆上茶,往椅子里一靠,这真是忙不起来的时刻。这样的场景可能是在街边,也可能是公园里、河边,四川话一阵一阵地传来,这就是成都人所说的”摆龙门阵”。此时喝的可能是茶,如若有朋自远方来,喝的可能就是酒。总之,阳光一晒,微风一吹,你拿上酒或茶抿一口,马上就从游客变成游子。故乡异乡他乡,今夕何夕何时,有这样的经历与感受?或者,只有那街上拿着一种你没见过的小吃边走边啃穿着高跟鞋的妹子提醒了你,这是成都。

【写意】小刀人物志062——行路难

不要别过脸去,那些被神眷顾的世人。

一、

这是一个乌云蔽日的天,他和他的伙伴们骑行在春天的路上。春天的消息已经传递给了枝头的绿蕊,但路上泥泞依然会让人难以自拔。也就是说,任何人跌倒在泥泞里,就像悲伤的命运一样,让人无所适从、无法自拔。更何况他们的自行车的箩筐里,是一百五十多斤的重物。他们必须将这些重物安全运达小河边,十多公里的路,换来二十多块钱,如果起早贪黑,一天里也能云上几个来回。在惊蛰之前,他们想运上几天,挣上一些钱。

或者是想到自己的孩子上学成绩很好,或者是什么事情让他高兴一下,总之,一分神,他跌在泥泞里。前一刻的开心,到下一刻的跌倒,就像一个人刚从小康跌入赤贫一样,满嘴的苦涩,跟泥泞一起,全搅合着。所幸的是,货物没有损失,身体也没有伤痛。他逐一检查,”看来也并不全是坏事”。伙伴们见他没事,也没停下等他。

一身泥水的他扶起28寸的自行车,把车推出泥泞。他想一跃而上,想往常那样,再艰难的路途,也还不是都在脚下?可这自信瞬即被自行车绊倒。自行车坏了,就这前不着后不着店的地方。雨水不期而至,掺着身上的泥水,以及脊背上尚未干透的汗水。推着自行车,冰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开始咒骂着天气,咒骂着泥泞的路,咒骂周围牵绊的一切。末了他开始念叨起孩子们的名字,念叨他们为什么不争气。他的语气从激愤到低沉,直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直到那个躲在路边树林里的儿子也听不见。

雨水忽然停了,泥泞的尽头,一群孩子背着书包,踮着脚尖,往家的方向走着。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黝黑的线条里长着斑点。要说话的时候,她像是在吞咽一些已经到嘴边的语言似的,脸颊跟着动了半天,结果只说出模糊的几个字来。

在这一条窄窄的山路上,我让自己走得很慢,使得她相信,我并不是在赶路,她也没有挡住我的去路。总之,我得让她感觉到:她并没有让我感到不便。

她的肩膀上是一条半干的柴,或者是谁的屋檐下的柴捆中拔出来作扁担的。这一个圩日让她满载而归,临近年底,谁都要准备些过节的东西。只是扁担两边的东西让扁担变得有些弯曲,这使得身后的我不时地担心什么时候她的东西会掉落在路旁,要知道路旁是不高不低的山坡。悠悠颤颤的扁担伴着她的步伐,上下左右,有着让人担忧的节奏。好几次,她都停下看肩上的扁担,却又继续前行,像是浑然不担心。

当她将扁担从左边换到右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腰脊已经有些弯。又要过一年了,她应该又老了一岁。然而她的脚步并没有老去,有些泥泞的沾上的解放鞋,不时地掠过路旁的野草。在解放鞋落下又扬起的过程中,带着另一种节奏。在静寂的群山中,这轻微的足音,让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自己的脚步。

她毕竟老了。看到她在转角的坡顶处歇下的时候,一种失落忽然占据着我。我还是赶上了她。在我路过的时候,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当我走出十多步的时候,她忽然叫了一声我的乳名。我像是被识破了什么似的,仓皇地埋头赶路。

她是谁?她遗落在我走过的路旁,也将再也赶不上我了。直到有一天,我被别的什么人赶上。

2012年2月 记一个春天 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