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小刀人物志027——瘦人II

瘦人I

我是在去年的9月认识他的。那天晚上在村口的灯光里,村民说,这就是我们选出来的代表。站在我面前的他个子不高,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驼的背被照得很大。我握过他的手,胡乱说了些什么都已经忘记了。灯光下他的嘴动了动,像是在说些什么,可人声把他的话给掩盖住了。我心里想,村民怎么会选他呢,辛苦的嚷了一个晚上,竟是这个结果。我有些失望。

后来的事情发展证明我的第一印象,证明我的失望。基本上他是个很忙的人。那之后,接着是甘蔗的榨季。每次说要找他,村人都说,他很忙,那里有空管村里的事?他忙什么呢?我问。不知道,他有大把的事要忙。我不说话。

后来有一次终于在路边碰到了他。可是他正在忙碌,他要种甘蔗。在他身后,有一堆被斩得大约一米长的甘蔗种。他一个人,蹲在那里,像一只孵蛋的鸵鸟一样。甚至说,比鸵鸟更小。夕阳把他周围照耀得霞光满地。要知道,他周围的土地里,就他一个人在种甘蔗。很多人的地还种着木薯,还有的就是空着。现在还没到农忙的季节。我问他为什么种那么早。他或者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清。总之,他答非所问。他只是向我打招呼。我走的时候,心里在想,为什么别人种甘蔗都是两个人,而他是一个人。

后来我问一个与他同村的人,当初为什么要选他呢?村人说,因为他是光棍,他有时间。我愣在当场。怪自己的失望和抱怨都没有来由。

后来,我们终于有机会坐下来聊天了。我在他同村的一户人家里吃饭,他从外面走了进来。听说你来了。他说。我让他坐下来吃饭,他没应,但还是坐了下来。旁人给他倒啤酒。他要给我倒啤酒。我说我不喝。他好像想起过什么似的,对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不喝酒的。他笑了笑,把酒放下。他笑的时候可以看到皱纹占领了他的眼角,他的眼睛笑得都眯了起来。在他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是有些血丝。我开始漫无边际的跟他聊天,说话,也给他倒酒。这时候他的话比过去多了起来。

他带着袖套,很光滑的那种袖套,这样脏了容易洗。我问,是不是很忙。他笑笑,忙,整天忙的,有什么办法。你小孩多大了?都打工去了。他像是知道自己答非所问,于是又补充,一个有二十几了,一个十七。旁边的人开始为他算他孩子的年龄,他也开始用壮话跟他们聊着。他的脸有些红,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说,孩子去了广东,过年(两年)没有回家,只寄了500块钱回家给他过年,有时也会寄些化肥钱回来。他说,一个人在家能吃多少。说这话的时候他搔了搔后脑勺。他说,忙的时候两头不见,一抹黑。不忙的时候就整天在家看电视。家里所有的三亩地都种了甘蔗。忙的话也够呛。他还说,对两个儿子的要求不高,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当然,最好是各自找一个媳妇回家,然后把房子建一个新的,那就够了。够了,他端起碗喝酒前说了两三遍。在他喝完那碗酒之后,他说,可是建个房子,不太容易。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身子总是略略的向前倾着,明显地,他的背真的有些驼了。

后来慢慢的知道了他的情况。他生于1958年,大儿子7岁的时候妻子去世。于是以后他一直没娶,因为没有人跟他过这么苦的日子。于是两个儿子相继辍学,都是小学也未毕业。在儿子打工后,家里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干。包括那三亩甘蔗,也不知他是怎么种好的。而据一对夫妻告诉我,两个人种一亩甘蔗,大约要上7~8天。快的话也要5天。而他一个人种了3亩多。我不再说话,只是简单的应和着众人的谈话。

在喝完另一碗酒之后,他说要回去了。他站起来,很瘦,我捏了捏自己的手掌。灯光下,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出了门,走入了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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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小刀人物志026——老人

我常在想,一个人的老去–特别是我自己的老去会是什么样的?前者,或者很多人无暇回答,或者不屑回答。至于后者,或者需要在自己老之后才能回答。可是并非每个不屑回答前一个问题的人都能回答:一个人的老去会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在不屑、无暇的背后,有很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忙。那些年轻的人我都尚无暇顾及,那里来的时间去顾及他们(老人)?

我曾一度惧怕老去–可是更多人说,你还年轻得很,怕什么?然若一个人不年轻,他/她怕的是什么?我没有就这个残忍的问题去寻求答案。只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浮光掠影的看,惊鸿一瞥的看。

大概在数个月前,他说他大概有76岁了—-你可以看出,年轻人对年龄总是不长记性的,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具体岁数。自我认识他(或者说是见到他)那一天起,每逢午饭、晚饭,他总是拿着一玻璃杯,里面装有本地的米酒。杯子或满或半,但是从不落空。他的脸红红的,戴着眼镜,缓慢的夹菜,缓慢的把酒放入口中。他一直红着的鼻子,使他显得像个酒鬼。或者吧,在年轻的时候他真的是个酒鬼,可现在的他不是,他顶多是个需要酒的老人,他喝得不多。

在我见到他的前两年,他还可以帮忙店里(他家是开饭店的)收一下碗筷。他手里拿着碗筷,慢慢的走近洗碗池,手里的碗像是随时都会跌落在地上。可是几乎没有人为此提醒他,让他把碗放下来,或者让他小心点。或者到了他这个年岁,他已经小心翼翼了许多年。如果不,他怎么会活到如今呢?在后来,他不再过多的走动,他对店里的事不闻不问。他开始专心的看电视,一整天一整天的看,遥控器放在他手边,他站起来看,或者靠近电视看。他总是不停的对着电视笑。或者说是电视里的剧情、对白让他发笑。他的笑像未关紧的水龙头水滴一样,不时的落几下,但又不延续。有一次,他依然笑了起来,声音不大,甚至笑得只剩下脸部的肌肉在动。这一次,我再也不以为是电视的剧情好笑。因为电视里放的是《还珠格格》。

两年多的时间(我见到他只有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好像很少跟人说太多的话。前两年,在没到午饭、晚饭的时间里,他经常站在门口,看着人来车往的街道。他像看电视一样,看着门外的路。在镜片背后,不时笑。或者外界喧嚣的生活在他看来就是一出巨大的电视剧。他正冷眼旁观着呢。他的头发全白,天气稍冷,他就穿上厚衣服。而这厚衣服一般是黑色的。这使他的肩膀上落下的头皮屑分外显明,这也使我不敢常拍他的肩膀,而他倒是慢慢的,开始常拍一下我的肩膀。个中原因,我自以为是的认为,我是惟一一个主动跟他打招呼、说话的人。

由于之前每逢吃饭,他总是叫我一起跟他喝酒,所以我每次见他总是打招呼说:饮了(酒)没有?2008春节后再见到他时,我如往常的打招呼,饮了没有?他笑得缓慢,唔饮,唔饮。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也没在意。后来一次天冷,我邀他喝酒,他还是拒绝。我一再邀请,他镜片后的目光大盛,差点死了,还喝。怎么了?我问。我高血压,唔饮得。在我听来,他的声音出奇的大。我想,在检查出他高血压之后,或者他更需要的是自己的健康。

他还是不太说话,或者是没有人跟他说话。少了喝酒的乐趣,或者他又找到了看电视的乐趣。可是,这生活就是他想需要的么?

或者,有一天我老了,我会成为这样的人么?这就是我所等待的么?

【乱描】小刀人物志025——最浪漫的话

3月6日。这一天的天气很好,她种了一天的甘蔗。她说,还有1亩多的甘蔗没有种完。我说,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刚开始砍甘蔗。她接,这次见你的时候我刚好种甘蔗。她戴着一个棒球帽,大概是她的儿子不要但她又舍不得扔的。她手里戴着手套,白色的手套被甘蔗的外层的灰染成漆黑。而且手套上有几个洞。她身上穿着的确良围裙,这是为了保护衣服不让甘蔗的糖沾染了,不然就很难洗掉那些糖渍了。

她腰间束着一根腰带。在腰的后面,绑定了一个木头做的挂刀用的通空的槽(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大概类似厨房里放几把刀的槽,可以挂在墙上),走路的时候,把刀往槽里一放,刀柄就可以使刀不落下。远远望去,真有点像刀客的味道。可是如果在这个季节,这样装束的人,不是砍甘蔗的,就是种甘蔗的。而我见到她的时候,却只闻到一阵甘蔗的味道。或者是甘蔗被砍落时溅下的汁留在了衣服上。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看不到她腰间的刀,大抵是已经拿回家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做饭呢,要不然你可以先到我家去吃饭。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先回家吧,这个调查我等下再让你做,如果晚一点回去,你老公会不会…..。我没有说下去。她笑了起来,不会的,我们家很开明的。这时候是在一户人家的日光灯下,我看见了她的笑,带着皱纹。

在她的协助下,我很快的做了两个调查表。做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后来她说,是她老公打来的,说是让带几瓶酒回去,让我去他家吃饭呢。嗯,我下次去吧,下次到你家去再吃饭。

在这户人家的一个人填表的空隙,我说,你坐下来,忙了一天,看看电视,她说,我不爱看这样的电视,平常就看看新闻,还有就是天气预报,还有我最爱看的是《女人不哭》,她说完就自己先笑了起来。电视里放的是一个情感剧,电视机摆在离人3米远的地方。我说,这样对人体健康有好处,可是对视力有要求。她说,我老公的眼睛以前还好,3米远都没问题。可是现在不行了,都老了。她揉了揉眼睛,或者是太疲劳了。她说:”我老公笑我有白头发,我就笑他眼睛都花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跟平常没啥两样。我笑了起来,尽量不带声响,以免她误会我是嗤笑她。或者她并不知道,后面的这句话,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听到过最浪漫的话。马上,我开始静默,心怀羡慕的看着她,我知道,我应该对这样的浪漫表示敬意—-这是所有的情感电视剧所不能带给我的。她大概也有40岁了,脸上有雀斑,笑的时候也有皱纹。

我出了门,走在门外的黑暗中,想着她和她的丈夫在一幢四壁用泥巴糊起来的吊脚楼里一起看电视的情景,觉得远处的灯火猛然的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