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再见已断魂

距离上一次清明扫墓大概已经有十八年了。在这十八年里,像恒久不变的真理一样,有人长大成人,就必然有人离开村庄,搬到丛林间隙的泥土里居住。想到这一点,就让人忍不住悲伤。

可是这样的悲伤是成年人特有的,在当年的少年人们看来,这一天与其他日子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在这一天里可以离开学校,离开家务活,与长辈们去踏青,这几点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了。

在那时候,大路算不上真正的大路,仅仅能让两辆自行车侧身而过。没有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也没有毛发奇异的少年。那时候的我们,跟在父亲(绝大部分是父亲)、兄长后面,从家中出发,去拜祭那些住在山上的祖先。而那些远在他乡的游子们,即使春节的时候不回来,在这个时候大部分也都会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问起为什么,他们大概都会答,拜过之后,祖上会保你平安、发财。

在出发之前,各人家中一般都会备好几样东西:红糖糯米饭、花生韭菜饭、褪毛煮了个大半熟的完整的鸡、煮熟的一整块猪肉、酒、茶、熟鸡蛋。当然,还需要准备好柴刀、雨伞或者雨衣。在吃过腻腻的红糖糯米饭之后,再把以上东西装进一对特制的小号精编箩筐(有盖的那种)里,穿上雨鞋,一根扁担就挑了上一天。只要是上学了的孩子,都会乐意跟在大人后面,去拜祭那见过的或者没见过的祖先。

而这一天似乎就像注定了一般,总会下起朦朦细雨。在依稀的记忆里,大人们并未见得那么悲伤,只是纷纷都摆出要远行的姿势,神情静默,语气也仿佛变得温柔了。平时嬉闹顽皮的孩子们,在这阵仗之下,也忽然变得沉静下来,跟着大人,普遍要走上很远很远的山路。这时候除了父亲兄弟,就没有了其他人作伴。只是那山色特别好,大概也是没出过太多的远门之故,一路上会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比如这个村叫什么名字、刚才那个打招呼的人是谁、当年在文革时被撵到深山里的又是哪几户人家?再到路边那棵从来没见过的草叫什么名字、刚刚打路面路过的蛇是什么蛇、蘑菇与冬菇的区别……这一箩筐的问题,似乎从来没有让父亲厌烦过。每路过一个村庄,父亲会跟我说这个村庄里都认识谁,谁曾和谁有过恩怨,谁又是咱村的亲戚。于是,一路上总是叫着”老表”,稍作停留之时,就会问起彼此的庄稼,继而问起彼此的孩子。

群山叠翠之间,寂静了快一年的丛林,鞭炮声会此间起伏。在茂密的林中,大概可以看到一小片空地,那是后辈们刚刚修葺过的坟。如果是新近逝去的,后辈们会在坟上插上白纸作的幡。如果是迁移已久,后辈们则会把坟修葺一新,露出土的本色:红的、黄的、黑的。这样的颜色在绿绿的山间显得格外清晰。当然,更多的先人,都住在林荫遮庇的山腰。在那里,树木茂盛,几乎辨不出来去的路。在乡间,不管家中显赫还是清贫,先人的坟大多都没有碑。每一年,都只有一沓纸钱,压在坟头上。如若不是每年都有后辈拜祭,谁都无从得知,一抔黄土之下,会是谁的过去。

只是很多时候人们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悲伤需要表达,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放下活计,踏着泥泞,这些都足够磨去人们的悲伤。所以,在拜祭完一处之后,若是累了,就会拿出鸡蛋和小刀,切上一块蒸好的腊肉,剥开鸡蛋,就在先人的坟边,吃将开来。作为少年,这时候也不会有悲伤,只有野餐的新奇,听着父辈们,说起先人的故事。

那时计划生育尚未在父辈开始,于是就会有出现好几兄弟,合计着拜祭共同的祖先。没有手机的年代,先到的人会在那里等着,或者坐在先人的坟边闲聊,或者会拿起柴刀修葺那些杂草。直到所有的后辈们都到齐了,就会把鸡、肉、酒、茶都备上,放好。然后一同鞠躬,一同烧香,一同点鞭炮,然后一同回家。这个时候,你才会看出,他们真的是一家人。

我也是那天的路上碰到他的。他是我的老师,他一个人孤单单地挑着圆圆的箩筐,走在乌云之下。远远地我就认出了他。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还没结婚,他也还没兄弟。见到我们的时候,他与父亲聊了几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和父亲说起我的成绩等等。我则诧异于他怎么完全没有了课堂上的神采飞扬,那表情在细雨里看起来让我难以形容。

在多年之后,我或者忘记了父亲跟我说过的那些村庄的名字,也忘记了那座桥和另一座桥的历史,但我总是无法忘记老师的表情。以至于让我在十几年之后再度见到他的时候,还想起要问他那一次的清明,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十几年之后,他有了四个孩子,他的那个高中毕业的妻子,一直非常客气地提醒我不要客气。他抱着孩子,在一旁附和。

或者是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我忽然明白,在我们成年之后,清明节这一天,我们都会出门,装作是一次远行,去祭拜活在山上的先人,也一并拜祭我们已经逝去的岁月。

就在明天,又一个清明之际,你碰到的路人当中,有没有你的旧时相识?

路上有行人,再见已断魂。

上学纪

竹林聚集的地方就是上学的路口

菜园与上学路(竹林掩护着),拍于2010年2月11日,春节

转眼就到了桃花盛开的时候,而自从离开村庄十数年之后,我再也无法看到故乡桃花的盛开。那一年为我摘上一片桃叶塞在信封里寄给我的兄弟,去年也结了婚,带着他的眼镜爱人,举家离开村庄,迁往城镇。而当其时,我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里慢吞吞地走着,想象着那时候就是自己的苍老时节,有很多的时间去看这个村庄。

可是那时我绕着村庄转了很久,却始终无法分辨那一棵树才是桃树,哪一棵会是李树。别笑我,那是因为在早春严寒中,它们都干枯了。再加上我已经离开太久,再也无法找到村庄的地气所在,它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呼吸,会什么地方埋葬这一段一段的时光,我都无法得知。

正月十五一过,孩子们都开始纷纷回校。这个时候,通往学校的大路旁的荒草,会在某一天被除掉。起得早的人,还会看到有人赶着牛犁田。田野里响着犁田把式们的呼喝声,指挥着牛停下,或者前进。过不了多久,路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学童走着。男孩们总是跑跑停停,嘻嘻闹闹;女孩们则是结伴而行,一般都是三两个排成一行,向前而去。那时候有书包的人并不多,很多孩子开始的时候都是拿着一个A4纸大小左右的厚塑料袋。这样的塑料袋往往是一些小吃的大包装袋,有时候你会看到袋子上写着”鱼皮花生”,里面还装着我们的课本:语文、数学,还有作业本,接着就是铅笔、橡皮、圆珠笔。那时候的我们,没有太多的东西要学,也没有太多的东西要带。顶多,有时候会被家人塞上一个玉米棒。

一年级的时候,要渡过一条小河。那时候桥还没建起来。每逢春雨,我都特别希望雨能下得更大些,再大些。只有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因为无法渡河,然后躲在家里,不去上学。可是这样的时候几乎没有,即使下雨,还得脱下解放鞋,晚期裤腿走过去。到了学校,裤腿上就全是黄泥斑点。遇到好天气,男孩们体内的小兽就开始不安分起来。春天的时候,还穿着布鞋,于是一路蹦跳着去上学。然后还会点着泥水中突出的石头,一个轻脚,一个侧跳,轻松越过那一趟泥水。那时候的期盼是,能有人给自己拍摄下来,能像电视里的燕子李三一样,或者是草上飞一样,潇洒轻松。当然,可能的惨况是:书包掉到泥水里,泥水里的那一块石头忽然打滑,然后摔个狗吃屎……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跳跃让我在中学开始接触足球,觉得终于找到了组织了,体内的小兽再度活了过来。

李花,拍于2010年春节

故乡的李花 拍于2010年2月 春节

也还是春天的时候,我们结伴穿过开着李花的路,风一吹过,落花满地。当然,我们都没有那种欣赏的闲情,而只是偷偷地开始谈论走在身后邻村的同班女生。很多时候,我们当中会有一个人比较年长,或者他是一个看起来懂得很多的人。总之,我们都会围在他身侧,听他神侃,大声附和,或者低声坏笑。那时候,他家门口有几棵李树,在二月二之后,李树就会开雪白的花,枝叶也茂密。每个上学的早晨,好几个同龄伙伴会在他家门前集合,等着他把早饭吃完,然后一起上学。如果时间还早,我们会在他家的那个阳台上走走,看看他家的大菜园,里面有芭蕉、琵琶、桃树以及拍成行的黑肉蔗。

或者那时候纯粹是出于需要结伴,需要陪伴,而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可靠的人,于是我们都会到他家门前集合。这样的事不知道持续到什么时候,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进入五年级,面临小学毕业。于是我们几个同龄伙伴不再在谁家门前集合,而只是在上学时在村口大喊彼此的乳名,即使住在村尾的人也可以听到。紧接着,就是上中学。也正是在中学时,在我看了贾平凹《我的小桃树》之后,我开始提笔写信给在家乡的兄弟,让他在信里给我捎上一片桃叶。或者乡愁就在那时候开始形成,对着中学校园里的梧桐,就想起小学校园里的梧桐和滑杆,以及那一张刻着自己名字的课桌。

如果是在夏雨时候,那时候的我们,很多都会戴上箬笠,雨再大些,就会披上”胶纸”雨衣(其实就是一张很大薄膜,现在很多用来大棚种植),穿着凉鞋,在雨水里影影绰绰。没有几个人有雨伞,再加上戴上箬笠,披上雨衣,就很像电视里的大侠。如果嫌不过瘾,还会去柴堆找一根顺手的棍子,斜挎着腰间,十足一大侠。

也是在面临毕业的那一年,为了赶时间能早点到教室,我开始坐上了伙伴的自行车。坐在车后座面,一路颠簸,经历我前所未有的快速,当然,屁股也是前所未有的疼。当然,更让人兴奋的大概是晚自习。五年级的时候,由于不住校,晚自习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也是坐同伴的自行车,在六七点的时候出门,我手执着电筒,坐在自行车把上,同伴踩踏得飞快。路上是萤火虫,蛙鸣阵阵,当然还有虫子飞到跟前。这时候不能张嘴,要不一口就一只小虫。待到了教师,看着平常坐满的教室,只有一半的人,觉得很是新奇。当看到平时住校的女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就更是新奇,下课的时候就故意路过她们身旁,一阵洗发水的香气,那时候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来晚自习的……

转眼也到了李花开的时候,那些比我早熟的同班女生们,据说到今年就只剩下一个人还没结婚。与我一同的男生们,过年回乡时,偶尔会在那条上学的路上遇见他们,有人欲语又止的样子,有人则如同路人,他们大多开着摩托车,呼啸来去。车后面,坐着的是他们的妻子或者孩子,车两旁,不是一只鸡就是一只鹅,或者是很多只鸡。待到我要张嘴,想叫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摩托车扬起的烟尘让我很好地继续矜持着。

想念你们,那些在路上蹦跳的少年。想念你们,那些路上的桃花、李花,以及那个戴花的小姑娘。春去秋来,祝愿你们都安好。

云游:货郎归

他们属于不经意地闯入村庄的生活的,就在六月春的时候,或者十月春的时候。谁知道呢,只有足够老的人才会用二十四节气来为村庄的日子命名。比如,某某就是那年寒露之后嫁来的,到第二年的处暑的时候才给家里生了个崽。

和女人生娃要看时节不同,货郎们在当初进入村庄的时候是不会掐着日子算的。如果要问起为什么,答案大多会是一个白眼,”你怎么去算你的下一餐在哪里?”。当然,这样的白眼在当时的我们来看,不会有多少人懂。至少,每当货郎们进村之后就去吵着让父母给钱买东西的我们是不会懂。

所以,我忘记了,货郎们是从什么时节来到村庄的。

货郎们的打扮并不奇特,只是脚上一定穿着布鞋、解放鞋,不管春夏秋冬。当时的我怎么也无法想明白,为什么大热天都穿着解放鞋、回力鞋?直到有一天,我要出门远行,我才知道,因为只有这样的鞋才适合远行。他们随时都是准备走的样子,挑着货担–通常都是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都会放些小百货、深受儿童欢迎的小食品、各种简单的药油,另一个箩筐里则会放些从家家户户里换来的各种回收物品:破了的胶鞋、铁块、铜线,等等。货郎们一般都会很快熟悉一个村庄,能很快找出哪一个路口、哪一块地方是这个村庄的人们最喜欢聚集的。当然,他们还会有一个铛锒,类似于道士作法时使用的道具:用铁皮(或者其他什么金属皮)做一个极小型的”两面鼓”,然后再铸上一两个小环在旁边,栓两个小螺丝帽,再在”小鼓”的旁边铸一个柄,只要摇动那个手柄,就可以听到当啷当啷的声音。在夏日的午后(一般是午后村庄才有人),只要能听到当啷当啷的响声,耳尖的小孩们就夺门而出,去确认一下是不是货郎来了。很快,确认之后的孩童们又会飞奔回家,找父母要钱,或者搜寻家中可以变换的废弃的物品:破胶鞋、烂铜烂铁,甚至鸭毛(货郎是不收鸡毛的)。而货郎也因此被村人命名为”铛锒佬”。

在买到小东西之后的孩童们,就开始好奇地问起货郎来,”你从哪里来的?”罗定。”罗定在哪里?”罗定在广东。”要经过多少座山才能到?”……在问过多个货郎之后,总会有小孩自鸣得意地认为货郎们不是来自罗定就是来自云浮–尽管这两个地方是哪里,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在除了小孩之外,村庄的女人们也会来到货郎的货担前,要不就是买几个纽扣,要不就是买红花油什么的药油。她们不会问货郎从哪里来,她们有些害羞地询问着货郎,有没有自己想要的小商品。砍价能力让人发指的女人们往往会是货郎有些许不爽,乃至会开起玩笑来。而女人们仿佛知道货郎的反应一般,对一切都熟视无睹。还不时地威胁跟在旁边的小娃娃:”再闹就把你卖给铛锒佬”,哭闹的小娃看了看货郎,再看看自己的母亲,马上就清静了好多。

云游的货郎们一个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而且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中年人。那时候摩托车还没有兴起,进村、出村的路刚好只够两个人并排走。在那个时候,你或者可以在路上碰到一个人肩上挑着一担杂七杂八的东西,戴着一个草帽,草帽上或者还会写着”上海”二字。天热的时候,他或者还会拿一把蒲葵扇,边摇边走。他明显地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因为他不认识路上的人,路上的人也不会跟他打招呼,停下来问一问家里的庄稼,问一问家中的娃娃上学了还是打工了,他只是一个人自顾自走,偶尔停下来,摇一摇手中的铛锒。

曾经不止一次,我都想走上去问货郎,你要到哪里去,你的家人在哪里(在记忆中从来没有人问过货郎们的家人)?你家里有没有像我们这样大小的孩子。可是从小,村庄就流传着有小孩被拐卖、有人被落蛊等传说,这使得我的好奇心被压制到了成年之后。

可是成年之后,进出村庄的路也宽了,绿油油的田野依然,村庄依然,只是货郎们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绝迹。或者谁也不会为了那么几毛钱的利润而走村过庄,翻山越岭。也是这个时候,每当我的内心涌起要去云游的念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货郎们,一路挑着货物,一路兜售。

在喧嚣的都市里,作为一个异乡人,谁不是一个货郎呢?一路挑着货物,一路兜售。只是,这个时候,有没有人会停下来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的家人呢,你,又要去往何方?

为了不使路上的孩子警惕得以为我是个坏人,我尽量使自己的笑容保持得很自然。可是,也没有孩子问,要翻过几座山才能到我的家。

只是云游,莫问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