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水盘里的祖先

七月十四的这一天是属于祖先们的。

村庄的后辈们这一天没有出门,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拿出了专门为这一天而准备的各种纸张,有黄纸、绿纸、红纸、紫色的纸,等等。在经过半天的闲逛和串门之后,中午一过,他们就开始为祖先们忙活。把黄纸按照尺寸裁成纸钱,一般是12张薄薄的黄纸组成一把纸钱,然后再将这一把一把的纸钱交叉十字的放好,再用一套叫做”钱凿”的东西给纸钱盖上不连续的回形印章。下午的时候,如果你到村庄去走一圈,肯定可以听到很多有规则的击打声。那是各家各户在”凿”纸钱,盖章。这个钱凿就是一块有手柄,头为椭圆形的木头,再加上一根底部镂空却有不连续的回形条纹的铁条,略比成人的食指要长些。在这个下午,有那么一阵,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这样的击打声之中。这个下午,我的村庄用这样的响声来叫醒那些逝去的先人们。

当然,除了黄纸做的纸钱之外,还会有绿色、红色、紫色、白色的薄纸做的衣服。村庄的后辈们将这些七彩的纸剪成一件件衣服的模样,然后再在”每一件”衣服里放上两张纸钱。有的人做的”衣服”很大,大概他的 印象中他的祖先是个胖子。有人做的则显得很细小,或者他的祖先是个瘦子。可是不管如何,他们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都很严肃、认真。就像先人们会在黄昏时刻在祠堂上空集中一样。

七彩的衣服做成之后,当然少不了为先人们准备牲禽:去毛、温水煮熟。把之前准备好的都摆上祠堂,斟上茶和酒,毕恭毕敬地三鞠躬,就对着象征着先人们的群神之画像。烧香、击鼓、洒酒之后,开始烧两把纸钱,再鞠躬,然后开始鸣炮。在这些一般的祭祀程序之后,在这一天,村庄的人们不急着回家,而是把之前做的”衣服”全部摆好在祠堂的天井中去。每家每户地摆放,到最后变成了堆在一起。于是先到的人们就先等着,一直等到整个小村的每家每户都到齐之后,就开始新一轮的拜祭,到最后的时候就开始把所有”衣服”一把火点燃,献给那些正聚拢在祠堂上空的先人们。一时间,就是漫天的细碎的、轻盈的、黑色的灰烬,飞上瓦檐。那些找不到梯子下到屋堂来的先人们,或者正在微风中穿上后辈们精心准备的衣服。

在拜祭的最后,一个插满香的炉子会摆放在村口,象征着先人们从村口离开,从那里奔向天堂,或者先人们应该去的地方。

当然,在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我们问,真的有祖先存在么,他们在哪里?我们可以看到么?对于这样的问题,很多大人们是不回答的,或者是一笑置之,或者是摇头走开。可是有一个传说悄悄地每一代的孩童中间流传:在七月十四的夜晚,一个小于等于十四岁的童男,只要捧着一脸盘的水,在祠堂的中间,就可以看到那些逝去的先人们。当然,这个传说的版本或者会变动,比如脸盘必须是木盘(在遥远的过去,盛水的盘、桶都是木头做的),黑色的木盘,那个男童还得是有缘人。于是问不完的孩子们,总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拿一盘水,跑到祠堂去寻找逝去的祖先。可是很多人并不敢这样干,一是怕自己的父亲打,二是怕见到祖先们的模样。据说,有一个男孩因为见到了祖先,于是,发生了很多悲惨的故事。诸如此类的故事会被很多父母亲编成不同的版本,以镇住那些具备无限精力的孩子们。

可是在这个群星闪耀夜晚,在祠堂端上一盘水,是否真的可以见到逝去多时的祖先?当有一天我有胆量要去证明这件事情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超出十四岁了。于是,这一天对离家在外的人们来说,只具备另一个功能,那就是,你已经离家半年多了。在村庄的历法之中,一年的开头是正月初一,一年的中间部位,则就是这一天。在这一天,在村庄活着的人们会用击鼓声把先人们叫醒,摆上烧酒和一整只的鸡,放上筷子,朝着北面下拜(村中所有的门口都是座北向南)。然后,再在傍晚的时分,在漫天的灰烬落下之后,回家切肉、倒酒,吃饭。

而此时离家的人们呢?他们只能在异乡为自己摆上肉,斟好酒,对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想念逝去的十四岁和先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