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蜜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省

18岁的时候出远门,去云南上学。作为晚熟的人,这一次权当作是青春的开始吧。不由分说,我真的爱着那个寄宿的云南,而其它省,我都不爱。

不爱的原因有很多种。其一,就是作为青年的自己,对生活了18年的家乡感到苦闷与厌烦: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或者说我想要的生活不在“那里”。回想一下,其实更多地是无奈与愤怒:这些人啊,这现实啊,我……

其二,爱着更宏大的所在,就像我们被教育的那样。这个“宏大的所在”其实就像一个箩筐,老师、课本想要往你的箩筐装什么,你爱的就是什么。比如:国家、人类,也可能是事业(学业?)。

但是,这些我的箩筐都装不下,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那里奇异的食物、从来没听过的口音以及大家迥然不同的待人接物方式——这并不全是美好,但异于寻常(比如说家乡)总会让人兴致勃勃地寻究着。

这是一个奇怪得有些没来由的逻辑,没来由得让人难于启齿——为什么其他省你不爱?是啊,为什么?然而,在逻辑的范畴里转个身,把云南省这个概念扩大三十倍多,比如这个国家——如果我只爱这个国家,那为什么不爱其他国家?

没来由而奇怪的逻辑发挥了作用:我只寄宿在云南。

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很快就发现,我爱的甚至不是云南。因为云南之大,有数不尽的方言,听不完的特别的习俗。我只能说去爱我寄住的昆明市。然而这是困难的——每当听到昆明的女性用昆明话吵架的时候我就觉得难堪,我怎么会爱这样的昆明?此时,上述的奇怪逻辑奇怪地失效了。

特别地,某个时刻,我想爱我所寄宿的学校、某栋宿舍。这感觉又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通过贷款所获取的——毕业后我要通过努力工作还清。请问,要如何才能爱上这些通过劳动才能获得的生活、学习条件?

在某些时候,我尝试爱上(过)一个姑娘。或者在人的身上,那种爱之情感才会让奇怪的逻辑变得真实,跟你的心跳相连。

然而这逻辑既容易有效又容易失效:有效的时候,你会觉得没来由的爱着她,“就是她了,没错”;失效的时候是,你忽然就觉得不会去爱那一个了,“不是她”——就像某个七月的某一天,对云南的爱变得像高原上的空气一样稀薄,“不是这里,我不在这里”。

我在哪里?在别处。

从“我在哪里”这个问题出发,要去追寻答案的话,就是逐渐缩小的过程:初初你在这个国家,在云南,你或者不需要上面的理由和逻辑,爱着云南,然后就是昆明。再然后就是你所在的那栋楼,那个因缺乏阳光照射的宿舍过道。到有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你抛到了某条街道上,街道旁边的那栋房子的四楼,靠左或靠右,就看到你的窗户。

多数时候,你就在那里。

沉默,必然(即将)是沉默

在逐渐缩小的过程中,一个有趣的发现就是“我”的存在。比如说“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但是稍待些时候,就会明白这句话只是不切实际的愿望。

换一个方向上的自己,比如关注“自我”,这意味着“我”不是作为一颗螺丝钉存在、安放在哪里都可以——这与“人类具备智力活动、自我决定能力”这一认识相去甚远。但再稍待些时候,就会明白人们放弃了这些活动和能力,任由他人作决定。

比起关注实实在在的个体(人,乃至自己、他人),云南省、昆明市、昭通市,或者其他省、市,被更多的人爱着——尽管这些是地名,以及地名背后人们居住的自然条件、环境,而这爱啊,却并不能让身在其中的人减免一些许房租,买房子的时候能便宜些。

在这些逻辑推理之后,沉默,必然(即将)是沉默。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雷平阳《云南记·亲人》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鲁迅《野草·希望》)

你有没有被文字击中的时候?比如看到雷平阳和鲁迅都在说“耗尽了我的青春”的时候,我分别被击中了,二者相隔将近十年。

一首诗或一段话,经过再多的解读(解构),都比不上自证来得切合:希望、热情、爱,这些在逐渐缩小的自我身上,在逐渐沉默的自我当中,见证了青春的耗尽。

或者已经不能说出更多了。

*本文提到的书有:雷平阳《云南记》(2009),长江文艺出版社;鲁迅《野草》

《普通人》的爱与被爱

Normal People /2020/BBC & Hulu/剧情/爱情

青春之美

青春是美的。这是在看 Normal People 第一、二集的时候观感。

先是大段的特写镜头,捕捉青年人的面部表情,目光流转之处就能感受到有一种爱意在弥漫。而到位的是那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连来源于无知的不事张扬都因为其真实而让人怀念。

紧接着的当然是贯穿全剧的拥吻。女孩刚开始的时候还在问“什么时候开始接吻”,“在何时何地脱衣服”这样的问题。然而炙热之情会理所当然地把他们淹没、点燃——当年轻的身体赤条条地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大喊,“天啊,真美!”。那种自然的吸引,那种略带尴尬场景和紧促的呼吸,各自笨拙而迷醉的表情,加上苍白的身体——没有美到不可方物的耀眼,没有在往常电影中的行云流水到无情的熟练,青春之美已经满载到溢出。

往后回想,这开始的场景之所以动人,大概是接近了青春里某个时刻的自己,或者说接近于“梦想中”的那一段回忆。在充斥着各种刺激感官的图片和视频、而且随手可得的时代,这些场景显得难能可贵。

爱和被爱

青春是一段不同寻常的人生旅程。在这段旅程中,人类需要遍历很多过程:比如有人要学会承担责任,学会内省,学会珍视并争取自由等等。

在所有的历程中,“爱与被爱”或者是最动人、最重要的历程之一。如果不能完整经历,不能顺利地掌握,就会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日后的人生。

在剧中的大人,Marianne 的母亲显然就没有学会,这样的残缺影响了她两个儿女的成长,这个家庭形同虚设,给孩子带来的只有伤害,也直接影响了 Marianne 成年之后的人生。与之对比的是 Connell 的母亲,在她出现不多的几次场景里,都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那是因为她知道爱与被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从纯粹的身体吸引,到学会表达爱,学会接受被爱,中间这一段历程构成了两个年轻人的分分合合。在观看的时候会想,“天啊,这个分开的理由/过程怎么这么蠢”,那种带着隔岸观火的洞明之情其实不宜继续浇灌——要知道年轻是脆弱而奇怪的。而身体的快感,又不时地占据自己,荷尔蒙的作用带来兴奋与忧伤,加上奇怪的自尊,都构成了整个剧的张力,使人忘记了情节的合理与否。

在剧中有那么一段,看到心碎。Marianne 和 Connell 在路边喝咖啡,刚刚莫名分开的他们坐下之后彼此问候,说起和谁交往及细节。Connell 欲言又止,Marianne 戴着墨镜继续轻松地说和现男友的种种细节。屏幕外面的观众都知道谈话不该继续下去,而他们偏偏都不能停止——裂痕出现了并在扩大,在笑容和故作镇定的背后,大概就是心碎的声音。

经过伤害与“练习”之后,庆幸的是,他们至少学会了表达(爱)与接受(被爱)。

孤独与吸引

因为被写和拍得太多,也因为人性的微妙和难以捉摸,爱情是最难描述的,关于爱情的影视作品逐渐形成了套路,最终难免有太多的陈词滥调。Normal People 却跳出了窠臼——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地,但却难得地把“孤独与吸引”这个主题描述得充分而让人信服。而能把爱情写到如此程度的,上一次看到的还是“爱在”三部曲(分别是《爱在黎明破晓时》《爱在日落黄昏时》《爱在午夜降临时》)。

出于自然的禀赋和不同的家庭环境,每个人都是特别的。特别则意味着与众人不一样,而言语能表达我们的情感其实占比又非常小,如同没有相同的河流一样,孤独几乎是必然的。

那么,人又是如何彼此吸引的?或者是要寻找“具备更多相同点”的另一个人:相近的世界观,相似的对事物(艺术、历史甚至可能某件小事)的看法,能看到类似的美,能鄙夷同样的恶,有同样的经历…这些条件可以无穷地罗列下去,越多越好,越多越孤独。也有可能,到了某一条你会戛然而止,因为你感觉到了美和好,愿意和这个人一起经历。

到了后半部分, Marianne 和 Connell 开始谈论起孤独来,说起 “detached”(与世界的疏离),说起自己不再是自己,或者不再喜欢自己,说到 damaged (意即自己是破损的,不完整的)——这些都是作为个人不可避免的特质,甚至会是他们彼此吸引的“条件”: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又如此相同。

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孤独吗?
有时候吧。你呢?
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不孤独,才是我自己。

在屏幕外面的我,希望时间停住片刻。

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

自去年6月开始,我似乎在等待说出这句话的时机: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经历了一个人或者很多个人的逝去之后,我想,是时候了。

1.生活在边缘

由于信息隔绝导致了人与人相互隔绝,这几年里我自觉地走向边缘。也由于众所周知的、让人感觉暧昧而尴尬、恐惧到不能点明的原因,在边缘向内、外去沉默地感受世界似乎是一种安全的姿势。

是的,安全的姿势。这个过去曾经是被嘲笑过的、底线一般的感触被置于无比重要的地位。我的朋友,你能理解么?每一天,我们看着新闻都会想,“这个世界还能可以这样荒谬?”,“怎么可以如此无耻?”,“这也行?”,“这也不行?”。再环顾四周,朋友们已经开始不约而同地走向各自的边缘,沉默并且分别致以“保重”。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壮烈,逐渐滑向那最安全的姿态:在边缘沉默地观望。

我们当然不是该指责谁,因为自己是无法指责自己的。

2.不被理解的

拥有记忆大概是每个普通人都应有的天赋,但遗忘似乎更来势凶猛,或者说,势力更深、更广。

遗忘常伴随着想安全的念头出现:

  • 如果我还记得2003,那我是否还会信他们?不信的话就危险了。
  • 如果我还记得2008,还记得书包、学校和那念念不忘的名字,我……不行,这记忆太痛苦了。
  • 如果我还能想起新闻中众多的名字,我……不好,这太累了

所有危险、痛苦和累,对身体来说都是不安全的信号。这些信号督促我们选择更安全的选项——如果你的生活还有选项可供选择的话。

于是,那些选择不安全的人、那些不曾遗忘的人,往往是不被理解的:他们是那么不聪明,不知道适可而止。

拥有记忆是普通人的天赋,而选择拥抱这天赋的平凡人们,在何时何地成了不被理解的?

3.不能被安慰

年初传来陶勇医生被砍成重伤的消息时,我在想应该如何安慰那位刚从医学院毕业的朋友。我想了很久,打了很多字,到最后却只剩下“不知道怎么安慰”这样的话。就像是一次从个人角度出发的认知之旅一样,到最后我们都只能友好地祝彼此旅途愉快,有危险时要及时躲开。

昨天传来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消息时,我再次想到了新手医生朋友,刚工作才半年就经历如此灾难。而在疫情面前战战兢兢的普通人们,多了一层共鸣:在病毒面前,每个人都可能由于一时的疏忽而身陷险境。意思是,没有人能抱着侥幸之心。

这一次,我们应如何安慰自己?

不再是从自身出发的认知,也不是那些“你好,你的国家就好”的X话。从2019年的12月开始,从真相开始,从自由开始。如果不,我们只好在祝福彼此平安顺利里等待着下一次灾难的爆发,并且愿我们能在有危险时可以及时躲开。

Then you will know the truth, and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John 8:31)

4.我们之中谁可安慰他人?

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援引了约翰·多恩(John Donne)的诗句:

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无论谁死了,
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你而鸣。

很多次,在边缘生活并拒绝遗忘的姿态,让人带着些许羞愧:不勇敢但却念念不忘,这样岂不是约等于伪善?带着这种念头去追忆逝者的时候,只好用上述的诗句来鼓舞自己:为同类感到悲伤,是作为人类的天性所在。​

而那些并没有感受到悲伤的人,他们作为人类的天性已经被湮灭。而若要在悲伤前面加上太多定语和修饰,那他们作为人类的天性已被蒙蔽。简单地说,前者不配为

人,后者非真的人。

在悲伤和愤怒之后,接下来是汹涌不绝的遗忘,以及让我们心安理得地遗忘的日常生活。

如果“丧钟为你而鸣”太过沉重,那么:

请在睡前醒后,对着所有的名字问
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