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25年6月21日王三溥《浮生如寄》成都专场演出之后

小小的美德,以及痛苦

距离上一次我私自许下诺言,要为王三溥那首长达50多分钟的《时间》单曲写点文字,已经过去了两年。而距离上一次为他的演出写下文字是2018年9月4日,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七年。

为什么迟迟不动笔,这里既有一个中年人的自知之明,也有一个泯然于众人者的痛苦:当你有各种念头在内心奔突,而生活却不断地向你索取,榨尽你的时间、精力;而当你拼尽疏狂图一醉“之后,原本想下笔千言的脑袋,却只有啤酒喝多之后的反胃与空空荡荡的内心。既有自知之明的小小美德,也有那定丁点儿才华消逝的痛苦。

而更为要命的是,人到中年之后,虚与委蛇之际,那种午夜梦回的不甘与时间飞逝的惊醒,我们的人生都到了什么地方?我们此刻身在何处?那些不断涌现的疑问,如同屈原的“天问”一样,蚕食着你仅有的快乐。

让时间回到两年前的那一次KTV火锅,那是王三溥发行《时间》之后与大家的一次火锅聚会。大家吃着火锅,唱着歌,分享着感受,时间逐渐由音乐转向哲学。当话筒转向我的时候,像对日常上班搬砖的一次小小反叛和超越,我用粤语念了一遍他谱过曲的白居易《夜雨》。“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念完之后,至少在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超越普通生活的美和愉快。

之后朋友发来那次的视频,“天啊,我他妈是在干什么”,我无法再为自己的声音打动。所以我终究还是没有写关于《时间》的文字,除了那小小的美德与痛苦之外,还有就是常见的“没有时间”的借口,也怕自己再次回头之后有“我他妈那是在干什么”的想法。

但是,中年的白居易写的《夜雨》,同为中年人的我非常推荐你听一听。

我们谈论更多的是自己

“我怕隔夜的啤酒劲过后会忘记一些事。于是,坐在深夜的桌前记下来”

“记忆是从各个方向袭来的,但不是像源源不断的箭镞,而是时不时从各个角落里出现的冷箭。这个修饰和比喻是在20多年后才觉得再恰当不过——可能像多年后对今晚的回忆”

上面是我在6月22日凌晨用手机写下的两段话。那个晚上,如同以往在成都每次的演出后聚餐一样,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乐迷”(可能称为朋友更合适)与三哥坐在一起,吃点东西,喝几杯酒,有时候还会无所顾忌地在餐馆里一起唱歌,就差用筷子敲碗,用手拍桌,与“击节而歌”相去不远。

但这一次似乎略有不同。可能是这一次餐馆里的布局不利于我们合唱,也可能是疲惫,也可能时世不够好,这一次,我们谈论更多的是自己。从第一次听三哥是在什么时候,“入坑”是哪首歌,最喜欢哪首。我们相互认识,相互询问这些年的生活。在平常,我尽量不去谈论自己,这是作为一个具备微尘般自我认知的人应该拥有的谦逊。算不上应该被颂扬的美德。当然,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可是这一次真的不同。我的朋友,那些年的记忆真的就涌上了喉咙,这一次酒精也没压住往事的浮萍。我们谈论着几个小时前的演出,我们谈论每一首打动自己的歌,谈论惊人的乐曲,谈论此时此刻不在场的朋友,谈论耗尽精力的人生,谈论肥胖的身体,谈论凋零的头发,谈论消失的年月,谈论,谈论王三溥的过去和下半年要发行的专辑。

不管谈论的是什么内容,我们其实谈论的是自己。那几个小时,是王三溥和他的音乐给我们的,也是我们给彼此的。

关于王三溥,我都知道什么

汤姆汉克斯出演过一部非常出色的叫做《绿里奇迹》(The Green Mile)的电影,但是他在电影里不是最主要的角色。这部由斯蒂芬金小说改编的电影获得了1999年的四次奥斯卡提名,主角 David Morse 出演的”老布”(Brutal)是一个可以感知他人情感的角色。

音乐是对生活的反映吗?王三溥是什么样的人?2015年,我第一次介绍王三溥的《如此沉寂》,那时候只能通过网络的只言片语认识他,没有足够的信息回答这些问题。

2025年,十年之后的我即使听王三溥的音乐超过二十年,和他吃过四五次火锅,这些仍然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我只能说那些你都知道的。比如他有令女孩子(和我)都羡慕的长发,比如他的音域宽得可怕,比如他创作力惊人,比如他在线上不擅长聊天(即使你有他的微信,你大概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敲打三句话),比如他有睡眠障碍。

当然如果你听过他的大部分作品,你可能会有另一个认知:王三溥能感知到更多的情感,并通过音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相信,不管他选择了何种音乐,他始终表达的是自己和更多人的情感,激越也好,痛苦也好,我想你在他的音乐中都能找到准确、美好、残忍的明证。

准确在于,他所感知的情感之细腻;美好在是纯粹美学上的一种超越;残忍的地方就在于,就像《绿里奇迹》里的老布一样,能感知他人的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 Brutal?

音乐英雄主义

“究竟是顺从还是去反抗?”(王三溥:《光》)

首先我要说到生命。人类是神奇的造物,有着短暂而漫长的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人生。在生命、人生这两个词前面,加上任何定语都不为过,都很合适。然后就是爱、悲伤、绝望、迷惘,这都是人类情感的特别之处。

然后,我很不乐意地要说到了音乐。之所以如此,是所有听众都能听完之后说几句,于我,那种自知之明的小小美德又再次浮上水面——对于音乐,我能说些什么?

之后,我要说到”英雄主义“。我想每个人都能用自己的想法去阐释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可是“热爱生活”是什么样的样子?即使满面憔悴、鬓发如霜?

最后,才是王三溥。二十年来,在我的感官中,从最开始的《深邃的黑暗》《梦》《如此沉寂》,到《东西》《朝暮》《横云踏月》《我们的太阳》(及其系列)《光》,就是逐渐从生命的黑暗、迷惘的低处上路,像一种”音乐英雄主义“一样,宿命而又义无反顾地,“直到人生最后的时光”(《我们的太阳V》)。而途中的月歌(为一年十二个月谱曲)、《唐》《宋》则是这一路上的心情,有悲伤、欢快也有洒脱(风雨萧瑟又何妨)。

究竟是顺从还是去反抗?另一个叫加缪的法国人给出另一个答案“反抗是人生的意义 ”。

“残忍的乐观精神”

“众生皆苦”与“忧乐圆融”,究竟哪个才是对的?又或者这个宇宙其实是有规律的随机?包括生命亦如是?用人话说,就是人生喜乐随机、苦甜皆有之。

不管是“求不得”还是“爱别离”,我想鲜有人会有东坡居士的阔达与洒脱。毕竟他前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离别,后有“寂寞沙洲冷”的人生落差,却依然能“风雨萧瑟又何妨”。因此我私自解读,王三溥可能很喜欢苏居士,更远点,也会喜欢五柳先生。

可是,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在形而上的“反抗”之后,“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应如何?

美国学者 Lauren Berlant 教授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叫做“impasse”,困局。意思是:在某种情况下,你想要的那样东西,你对它的追求不会滋养你的生命,反而会阻碍你的生命。Berlant 教授把它称作“残忍的乐观精神”(cruel optimism)。

如果你也是如此,那不妨就停留在其中吧。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那不妨就这样吧。

祝福你,我的朋友王三溥,以及其他同样喜欢他的音乐的人,希望我们来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