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描】小刀人物志058——多希望你就在这里

明天就是你的节日了。

在镜中端视自己的光亮宽敞的额头的时候,我开始明白,我已经活到了你那一年的年岁。只是那一年的你,没有父亲在你耳旁叮咛你要去找个姑娘结婚、成家、生娃。我听他们说,你在那一年便没有了父亲。

那一年你的拇指留着长指甲,每当我遇到什么疑难杂字不认识的时候,你就用你的指甲捻开四角号码新字典,用奇怪的四角号码查字法找到我不认识的字、词,再用长指甲指给我看,让我辨认,让我记住。字典上被你用指甲划过,留下无色的痕迹,这一个小动作让记住了很多年。我甚至想过要为自己的拇指留长指甲,却始终没能如愿。

我完全忘记了你讲过什么课、讲得怎么样,却始终记得你指着窗外的苦楝树对我们说,苦楝,苦恋,又是一段没有记载的传说。当然,那时的我怎么也不能明白什么是苦恋,只知道没有成熟时的苦楝果子是苦的,而且吃了会有中毒的可能。

曾经有一段时间,你和你的四角号码新字典没有准时出现在我们的教室。听他们说,你是去了广东。准确来说,是广州。你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手里带着你自己刻版油印的一小本册子,里面是你平常收集的歇后语大全,以及诸多名言警句。那么多的名言警句,如今的我不再记得,却只记得你在课堂上说:在广州,常听到一句话就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当时的我没法知晓个中涵义。直到十几年之后,我寄居深圳,听到一个店里传来同样的话,手里握着一叠自己的简历,心里一阵针扎,汗水滴落沾满灰尘的皮鞋。在那么多年前,你就已经告诉了我生活的真理:所有的名言警句,都敌不过彼时彼刻。

那时候你喜欢李白的诗,于是我开始读唐诗三百首。那时候你在教室里叹气,我浑然不知该如何表示那一刻的心声,只好也茫茫然地看着墙上的标语: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每当及此,我就更加惶然不止,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家里的老大啊,我如何能不伤悲。

毕业那年,我像没有醒过来的人一样,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哭啼着说告别。那时候要照证件照,你在一旁为我整理衣领,却不料照相师手拙,连你的手也跟着拍了下来。这恐怕是我与你的第一张合影。我茫茫然不自觉地告别童年,开始迈入青年。只是你不知道,我没有像苦楝树一样拔节成长,我还是输给那些会拔节的植物们,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停止了生长。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我四处碰壁。这正像我后来给你描述过的那样。

后来我开始给你写信,说我的惶惑,说我的忧伤,说我的欢喜,说我的骄傲。那时候我依然什么都不懂啊,你说你开始步入中年,开始烟也烧,酒也喝,麻将也摸。我忘记了你是否提到了理想,忘记了你是否提到了生活的艰辛。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早熟的少年,我只是朦胧之间,不小心走到了人世炎凉的那一段,于是悲叹,于是感怀,于是悲愤。原谅我,我哪里能懂得你的悲伤?我如何能懂得你的悲伤?!

或者是三年前,抑或是四年前,我再次见到你。你抱着自己的孩子,身旁有一个大一点的女孩签证两个孩子,向我们走来。我记得你自始至终是笑着的,只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你的笑,是微笑,是讪笑,还是浅笑,抑或是苦笑?这一刻的我,全然忘记了你所教过的词语,你生活的那个世界,是我全然不知道的世界呵。

我听他们说,你没有兄弟姐妹,自小也没有了父亲。所以,你结婚之后就生了三四个孩子。或者你不想让你的后代再重蹈你的覆辙,你是不是怕了那孤独,怕了那伫立街头茫然无助的感觉?只是这艰难的时世呵,你怎么去饲养那饥饿的命运?

我也是听他们说,不管你如何努力,如何向上,你始终还是个民办教师。而让我感到焦灼难当的是,父亲曾经数次说过,作为你的学生,作为小村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我或该为你做些什么。然而怆惘四顾,我身无长物,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四处碰壁,几乎一无所有,又如何能为你的生活带来半分的起色?每念及此,口不能言,内心堵塞。

这十数年之后,再逢你的节日,不知道你的孩子们是否都安好,不知道你是否依然还终日与粉笔为伍,不知道你的那几间瓦房是否翻了个新。或者在清明节拜祭祖先的时候,你不再是一个人。

多希望你就在这里,我们一起喝酒。让酒精,浇灌那饥渴不堪的命运。

祝福你节日愉快,顺心。

2007年:Wish You were here(多希望你能在这里)
2008年:Wish You Were Here(多希望你就在这里)

【速写】小刀人物志057——过马路的母亲

母亲不是漂亮女人的代称,在这里,我想你要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甚至,有时候,我也不会用美丽来形容母亲。在我看来,美丽这个词已经成为时代的空话。而母亲这个词是不能被虚化的,不管是谁的母亲。

就像常常被人告知过的那样,城市不是你的乡村,马路也不是你的田埂。我的意思是说,在你的乡村和田埂,你都可以昂首阔步、从容安稳地走着,只要不是想螃蟹那样横着走路,没有人会站出来管你。而城市和马路则不一样。你要遵守各种交通规则,你要辨清方向,要知道,这里的太阳没那么晃眼,不认字的你,是无法靠阳光的移动来辨别出东南西北的。

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就在城市的某个十字街头,我像个从容的市民那样,在红绿灯的指引下过马路。迎面总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一个矮小、满面的皱纹、黝黑的女人,在人们快过到街对面的时候还在东张西望地从红绿灯下出发。她的眼神中闪出一种慌张和紧促,像是要赶路,却又怕走错了方向,同时还要观察斑马线两旁,仿佛两旁会在红灯亮起的时候突然出现各种猛兽,使得此路艰险重重。她几乎是一冲一跑的过着马路,让那些骑着车的、从容打伞的人皱眉。她的身上一般都穿着碎花的衣服,即使很热的夏天,也可能是长袖。她的裤子?她的裤子像不得体的布料一样,像她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那样,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

是的,她是个中年妇女,削瘦,衣衫在红红绿绿的都市里不见得有任何得体。或者走在路上,她安静得没有人认出,安静得没有人知道。直至到了十字路口,直至到了红绿灯下。她们害怕会错失某一班车,或者害怕会迟到,或者压根就是找不到方向,只是在十字街头走过来走过去,迟迟不决的时候,怕人笑话,不敢问路,怕人听不懂自己的方言口音。是以她们在红绿灯下,面临这小小的抉择之时,神色中有了慌张和惊惶失措。

不用猜测,她们一定是某个人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或者就会是他的母亲。当然,也可能会是我的母亲。所以,每当我看到有这样的母亲迎面走来,忽然间那慌张的神色就像是无色无味的气体,在我的皮肤上,如影随形。

过马路的母亲呵,你可知道我的焦灼与慌张?

【速写】小刀人物志056——推自行车的女人

这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年之后的公交车站旁边,让我再度想起。我原本以为,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是不会被我放在心里的。但我明显地错了,有些人会因为一件物事让你记住。或者这个人无足轻重,但你就是没忘记。所以,我得像过去那样,让心里的那么多人走出来,回到他们的生活中去,别再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停留。

一年前,在另一个南方城市。大概是从提早到来的夏天开始,我每天按部就班地等那辆需要和火车抢道的47路车。一大早就有知了鸣叫,阳光火热,再加上等待的焦躁,情绪就像一盏盛满油的灯一样,迅即会被点燃。她就像是从舞台剧的出场一样,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从何处出场,一下子就来到了舞台中央。她推着自行车走过公交车站,缓慢地,脸上堆着不好看的笑容。尽管她的笑容不好看,但总让人感觉到她在努力地笑出来。由远及近,她好像在跟人攀谈几句,然后又继续前行。待到走近的时候,我才明白她说的台词是什么:师傅,有没有两块钱的零钱?这句台词一直沿用,从远而近,只是人称变了。

她穿着的是淡紫色的女T-shirt,衣服上有几个黑点,衣襟上有些卷,大概是有了些年月。她的裤子是那种城郊里常见的深蓝的确良,脚上是褪色的红胶鞋。她笑得一脸黝黑,脸上的几颗痣也跟着动了起来。如果不是她推在侧旁的自行车,我会马上想起家乡的那些大婶们来。可是她不是来自我的家乡,她的普通话即使不标准,但也蛮好。当她被人拒绝时,她的笑容里有一闪而过的不快,而不是羞愧。她的脚上没有老茧,也没有泥土。她的不快,她的自行车,她的笑容,都被城市贴成一个个的标签。她不会有鲜活的羞愧,不会有新鲜的泥土,不会有。

第一天,待到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也学着城市里常用的表情,不发一言,甚至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这时候我觉得有羞愧在我的额头滑过,又迅速被等待的焦躁掩盖,手里握着那一枚被我捂热了的硬币。

接着就是第二天、第三天……几乎每一个工作日,只要我等着那辆47路车,我都可以看到她推着自行车,从公交车站走过。像一个要出门的人一样,向路人要两块的零钱。她的衣服似乎从来没有变换过,就如同人们对她的表情也没有变换过一样。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每当她经过,我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是因为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体味,是很多天的汗水浸染的结果。我想,我是怎么也学不会,像旁边的人那样,捂住鼻子和嘴巴,等她过去。

也不知道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宁愿走更远一点的路去坐另一路车,也不愿意让自己在焦躁中等待。更何况,还要看到她的自行车,还要看到她那难看的笑。我想说的是,那不是厌恶,那是焦灼。

今天,我到了另一个城市,距离那47路车大概已经有千里之遥。当我把这些文字写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否还推着自行车,走过某一个公交车站。请缓缓走过吧,不要停留。骑上你的自行车,去远行吧。

再见,请回到你的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