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小刀人物志046——老牛郎

我常常感到一种无力,或者说,有一种东西堵塞在喉咙。或者是心里所存放的人和事太多了吧,这常常也使我感到不开心。不过还好,我学会了记录。老牛郎就是我不经意间存放在心里的人之一。

我想,如果他还在人间,还没有去和天上的织女相会,他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吧。不过我相信,即使七夕已经过去,他大概还是能找到登天的梯子,和他一生都未见过的织女相会。当然,你知道,即便人间每年都有七夕,可对于他来说,一生大概只会有一次吧。这一次,应该是他去世的时候。

我并不是故意说点什么悲伤的话,而是因为他实在就是一个牛郎。我只知道他是个牛郎,他放牛放了一辈子(大概是三四十年吧,这大概就是很多人的一辈子了),他一生未婚。他最熟悉的路,应该是在山野里,就像有一天他会一直住在山里。

他姓陈还是姓吴,这一点已经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模糊。如果你到了那个小村里去问,大概你得提早,要不,过上几年,大概是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存在过吧。嗯,没错,我打个比方,他就像一棵长在村口的树,你大概每次都会见到,可是你从来不会问起树叫什么名字。在过去的年代里,树是用来栓牛的。栓得多了,牛就会在树身上蹭,用力的蹭。直蹭到树皮脱落,蹭到树干光滑。我想,他就是那棵会行走的树,他栓了一辈子的牛。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牛的。在我还有好奇心的年纪,问老人,那个姓陈还是姓吴的老人,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放牛的?老人们常常会用模糊的眼睛看你一会,然后用一种漠然的神情回答你。老人们并不是不想回答你,实在是,他们也不记得。或者说,他们压根没听到你问的是一个问题。老人们老了之后,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关心?于是,我在心里就为他打一个结,自从我小时候见到他起,他就已经在放牛了。我用这个结,记住了他以及他斑白的头发。

当然,我记住的还有放牛用作鞭子的棍子、画眉鸟,以及鹧鸪。这些是伴随他一生(或者说三四十年吧)的东西。我常常会想起,他到了那里都会提着一个画眉鸟笼。晴朗的时候,他会拿出他金黄的画眉哨子。他熟练地把哨子半含在嘴里,吸气,吐气,然后哨声就响遍整个山头。他的画眉鸟笼就挂在不远处的枥木树上,笼子里的画眉鸟听到了叫声,就会放声歌唱起来。有些时候,他的画眉鸟是独自歌唱,唱的婉转清脆,却也会渐渐单薄下来,直至停下。他也会停下哨声,转动目光,找一下他的牛在那里。也有些时候,他的画眉鸟会在山谷里找到对歌的对手,画眉鸟声就会此起彼伏。这时候他的眉毛也会微微扬起,站在山岗上,把草笠放下,挂在背上。就像那年看的黑白电影中的革命队伍。风一吹过,草笠跟着扬起、落下。这时候,我总是会站在远处看他。我不知道,可以跟他说点什么。

跟我们不一样,他放的牛好像从来不会走丢,也从来不会发狂跑掉。而我们则是赶着牛漫山遍野的跑,穿过荆棘、草丛才能找到我们放的牛。而他则像是知道牛的脾性一样,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牛,也轻而易举与他的牛保持不即不离的状态。当时,放牛的我们总是很羡慕他,不用再雨天的时候四处找牛,不用回家的时候被家长揪着耳朵问为什么要放牛吃人家的稻谷?有一天我把这话说了出来,结果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如果让你一世放牛,你也可以这样。从此,我的羡慕慢慢消失。

据比他老的老人说,他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好像有几亩田,都给了别人种,他始终没有结婚,因此也无儿无女。他常年都穿着的确良,有四个口袋。自从我记事起,他的头发就是斑白的。也就是说,他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一般。每次在山路上见他,他的身后,或者左右,总之,在不远的地方,会有一头或者两头牛在吃草。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他朝着天空一挥,那根棍子就会发出响声,他的牛就不会靠近田埂去企图吃田里的禾苗。

后来,大路修好之后,很多人把牛卖了,用上更省力,更有效率的”铁牛”。从此,用来栓牛的树逐渐少了起来,也没见谁家的小孩因为牛吃了禾苗而被大人揪耳朵了。可是他好像还在放牛,他还是会挥着细长棍子,朝着天空。不过已经很少人会说起他了,因为大家已经很少放牛了。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大路上,他穿着有点新的解放鞋,身上还是的确良,他肩膀上架着一根扁担般粗壮的棍子,两头挑着一些东西,大概是赶集回家。少了他的画眉鸟,少了他的细长棍子,少了他一直驱赶和相伴的牛,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我忽然觉得,原来他比我还要瘦。

如果一个人老了,上天是不是有一个人执着鞭子,在驱赶着他,走向天堂?我不知道。或者,会有那么一天,他会见到他一生从来不曾见到的织女。

我在城市里,听到一阵微风,就如同他挥向天空时的鞭子的声响。是谁,在挥动命运的鞭子?我聚起嘴唇,想像他那样,吹哨子,叫唤那失踪的画眉鸟。

【素描】小刀人物志045——闪光的面包

路上应该是放着粘稠状的音乐,转过弯来,你就离霓虹灯远了一点。拐进这条路来,路过几家贩卖女性鞋子、提包、时装的店铺,前方就是一个广场。她就倚着贴着白色条形瓷砖的绿化带外边。当然,她是不能倚在里边的,里边是超市的停车广场,有保安。绿化带外面是人行道,铺着水泥,有钢筋矗立而起。她坐在那里,像一个走路走累的人一样,席地而坐。我猜想她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农村,那里的人们都是这样,走路走得累了,就在路边坐下来,看见那个熟人了就招呼一声,聊聊天说说庄稼和儿女什么的。可是这里是坚硬的城市,钢筋水泥,陌生面孔,她的熟人或者正在村里。你看了看树梢上的月亮,大概这个时候邻居们已经喂好了猪,提着猪桶顺着从各个窗户里投射出来的光,走回家去。她闭上干瘪的嘴唇,不说话,或者,不能说话。

没有人朝她看一眼,她也没有看谁一眼。她用手作势向右边护着,像是护着童年的孩子一样,面带关切。右边是干瘪的塑料瓶、矿泉水瓶,她把它们压得整齐划一,用塑料袋装好。就放在离手肘不远的地方。像看着一个孩子一样,不让风把它们吹远,不让孩子跌倒。已经是晚上的八点,黄金时间,城市里的家家户户大概都会把电视画面切换到某一个放着电视剧的频道,电视里大概有哭哭啼啼,恩恩怨怨,抑或是感叹适逢盛世,唱颂歌的喉咙都不够用。她坐在那里,双腿弯曲地放在身前。她的身前没有碗,什么都没有。当想到她不是一个乞丐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开始发疼。是的,她不是一个乞丐,她以拾废弃塑料瓶为生。那个放在她身侧的蛇皮袋,盛放她所有的生活。她干瘪枯黄得有些变黑的脸庞,在灯光下仍然可以看到一些斑点。我不知道,这些黑色的斑点,花了多少时间爬上她的脸庞。她的头发已经全白,额头背后稀疏得如同冬天的枯草,夜风微微吹过的时候,白色的发丝胡乱地飘动着。

她的衣服是蓝白花色,如果在白天看会好看些,在晚上看则只能看到灰白色。远望去像是一团灰白色在路边蜷缩着。她的脚下是很普通的拖鞋,已经磨得有些变形。或者是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或者是碰巧,她看到了我–只有两秒的时间。我看到了她手里拿着一个面包,是用塑料胶纸包装好的。她轻轻地抓着包装胶纸的两个角,左右地转动着,像是端详一个婴儿,抱着在手里,不敢用力去抱,不敢用力去握。面包胶纸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亮来,映在我的眼里,像一块闪光的面包。我的心里有很多个地方开始疼了起来。

在我路过她的时候,街道上的店铺里的音乐声依然不断,车声、人声鼎沸,像一锅煮熟的肉汤一样,闪烁的灯光,飘过的是恶臭的汽车尾气,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像一把钝钝的刀,划破这个城市的夜空。一个垃圾桶已经堆满了垃圾,那些被废弃的、被荒废的生活物质开始溢出。我装作不经意地回头,她的手里,还拿着闪光的面包。

【速写】小刀人物志044——被劫持的童年

在你7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在田埂边,有时候仰望着天,看着云彩,有的像黄豆一样黄,有的像枫叶一样红,有的像那条倒霉的草鱼一样,白色中间杂着青色。当然,有时候也会在干活累的时候,在父母的喝止下偷一下懒,对小村周围的风景表示惊叹和陌生,对不同的事物有着相同的问题:这是什么?

现在呢,如果再度回到7岁的年纪,你会在干什么?或者于我来说还是会回到高低起伏的田埂,看到一个骑车而来的陌生人表示惊奇以及羞涩,和伙伴们不远不近的跟着。这一切都是因为好奇,仿佛如同善良一样,天生铸就。可是有的村庄却已经荒芜了,城市以”经济大潮”四个字席卷一切,比我晚生20多年的小伙伴们,他们只能也跟着到了城市里。他们不知道,这就是我们上中学时耿耿于怀而又无可奈何地表示羡慕的流浪。在他们的眼里,城市这个名词已经模糊成为另一个词:生存。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站在公交站牌前,被一个一脸黝黑的孩子扯着衣服向你要钱的感受。她用云贵口音说着什么,口音中有一个字:钱。我简直无法想象,在一个人潮汹涌的闹市,一个看起来还不到7岁的孩子,居然会用力地扯着一个陌生人的衣衫,向陌生人要钱。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从额头升起,看着她斜戴的帽子,以及周围这么多人,却又不敢大声呵斥她。或者我这样的情绪细微变动鼓励了她,在我让她放手的时候她却抓得更紧。我想放下手中的东西掰开她紧握着我的衣衫的手,却又怕她会抓起我的东西就跑。我想给她一个耳光,却又觉得太过分。于是我恐吓她说,再不放手我报警了。她依然不为所动,看着我,抓得更紧。我想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只好拿出预备坐公交的零钱给了她。拿到钱她很快地松了手。我轻拍她的脑袋,她把钱抓在手里,像一条小鱼一样游开。

她离开之后,我才发现衣服上被她抓下几道淡黑色的痕迹。在众多的给予的行为中,这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是被逼着给予的。而且,我还是被一个小孩子胁迫。这使我感到难过,不为那几块钱,而为这个孩子。

在路口的转角处,我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她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女人背上还有一个孩子。他们的衣服很显眼,因为像是某个少数民族的服饰。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在人海里,像一滴水一样,漫无目的。在孩子的眼里,这就是他们的童年们?他们的童年应该会是在哪里?在深山里看山重水复还是在城市里看人来车往?他们的童年是不是被他们的父母劫持到了城市,然后把他们抛到了生存的前沿?他们也开始学会了大人才会用的手法:劫持一个人的善良。这,就是经济大潮教会他们的?

世界过早的将生物链显示在孩子的面前:经济大潮/经济发展将决策者们劫持到城市,于是决策者们又将那些青壮年们劫持到工厂,最后,没有办法,青壮年们只好将自己的孩子劫持到自己身边。一不小心,某个环节出了差池,孩子们就只能被劫持到街道上。孩子所能劫持的,就是他们自己的童年,以及一个陌生人微不足道的同情心。

当城市将农村劫持,田野荒芜。当孩子将陌生人的同情心劫持,是什么在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