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II
回忆有时候是件痛苦的事。因此,我尽量的不想让他去回忆。用我所有能想到的话题,将他从回忆里捞出来。可是我还是能力有限,因为我不够老,我比他年轻。朋友说:年轻时最好的资本。嗯,我知道我有资本去回忆。
他今年67岁,老伴去世后,跟一个孙女一起住,按说他并不算老。他竖起指头,老伴前段时间才66岁。那天看电视看到晚上十点,八九点那样子——他显得有些不确定,或者是不太愿回忆起过去,尽管那是不久的过去——她就突然病倒,抢救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抢救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跟他隔着柱子,我没有看他的脸,我在洗手,感觉一种清凉在手掌里传来。这是一种活着的感觉。我现在想,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清凉的感觉。他描述完老伴的去世的情形之后,我没有接话,我觉得需要一定沉默来盛放他的情感。稍后,我们开始说起甘蔗。他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去了云南,在景宏。一个去了贵州。反正是两个儿子都隔了很远,要坐两天的车才能到。他说,他想去儿子那里住一段时间。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笨拙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跟他说话。于是我们说起八月,说起他门前的蟠桃果树(像是番石榴树)来。他说,八月中秋的时候就可以摘果吃了。那时候可以拉一个网,在下面侯着,上面就用棍子敲。这个果闻着香,但我不爱吃这果,老了,肠胃不好。不像年轻的时候,吃什么都不怕。现在只想吃点软的东西,容易消化。后来,在阳光下他开始说起儿子的艰辛来,说不远千里,去做点生意,结果亏本。我顺着他的语气,询问着。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他平时都不爱去跟其他的老人聊天、下棋么,他说我爱安静的坐坐,看看书,会下棋,但不爱下。于是我们开始说起书来。他引着我走向他陈旧的书架。书桌上的灯头有了蛛网,他浑然不理。他开说说他的书,西游记、三国演义,都是繁体竖排的。然后他又翻出几本字帖,毛笔的,钢笔的。还有一些民间医学的书,比如黄帝内经,华佗药方什么的。他指着一本关于缪斯(文学之神)的书,是四个作者的合著,中国文联出版社。他指着一个名字:梁子。他说,这是我的学生,书也是学生送的。他说,以前有很多书,可最后都不知谁借去了,都没见着人还。我问,你喜欢什么书多一点,我也有一些书,改天可以给你看看。他说,以前都爱看小说类的书,现在不爱看了。
他说他喜爱文学。这使我想起之前见到他的夜晚。那时候是四月十四。那天晚上下着雨,停电。我对着醉醺醺的人说话,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时候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旁边的人说,张老师就是我们村的秀才。他见到我,因为我之前的工作,他说了一些感激的话。然后他又说要写一篇新闻稿,要投到《人民日报》去。我记得当时他激动的情形,在蜡烛光里晃动着,然后模糊。
他说他是在1957年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六年级)毕业,后来一路走下去,当了教师,一直到了现在。我们渐渐的有些无话,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开始四处走走。他妻子的黑白照片就放在厅堂的立柜上,在某个角度看,镜片上闪着光。她逝世于7月。
我在门槛上稍作停留,看了看外面的竹林和石榴树,还有刺眼的阳光,跟他说了再见。他说留下来吃饭再走吧。谢谢,不用了。我踩着散落在路上的稻草,离开他的房子。
喜欢这样的人物志。原来只想过发起大家一起记录、描述日常生活中遇见的陌生人,而你更进了一步,还有了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