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蟋蟀的呻吟

鲤-孤独》书评

你有没有听到过蟋蟀的鸣叫,你是不是那一只蟋蟀,在黑暗中嘶声力歇,在阴暗的角落里成长老去,想在白日里出来晃悠的时候,又诚惶诚恐地躲避着这个世界?

在设问之后,是现实生活。首先,蟋蟀们不管是在歌唱还是在痛哭,都只是这个世界里微弱声音的一种。其次,谁都不会去在意一只蟋蟀的生老病死,和更恒久的青砖相比,和更恒久的无聊相比,蟋蟀的生老病死就像是一刹间发生一样。再次,一只蟋蟀的孤独,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或者说,是昂贵而无聊的。

可是蟋蟀们也有爱恨交织,也有它们的天空也有阴晴圆缺。男女蟋蟀们,待在一起,不是媾和就是撕咬,这是动物世界里不变的道理。而这如果女蟋蟀们天天都在怀念自己的初潮,时刻都在想初潮时候的无助和痛苦,然后再做一个惊惶不已的梦,梦到自己有一天居然变成了蚂蚁,对着具有庞大身躯的自己感到无助而悲凉。然后再在醒来的时候,看到潮湿的房间和地板,以为自己的月经又来了。这怎么了得?

于是,蟋蟀们开始重复不断的怀念,重复不断的恐惧。怀念自己一出生就已经离去的父母,怀念那一起成长但很快就不见了的同伴。又或者在某一个时刻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另一只同性蟋蟀,然后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媾和。

蟋蟀们将所有的一切都描述得清晰无比,详细得令人发指:阴暗、孤单、同性恋、猥亵、无聊、琐碎、繁复、糜烂、腐朽,这一切在蟋蟀的鸣叫中展开,然后张悦然们将其录下,印刷、出版,名曰”孤独”。

在恒久的人生中,蟋蟀的一生短暂得比不上人们的一段暗恋或者一次性生活。而短暂的人生,以及短暂的但又被张悦然们重复描述的十七岁,在这个只有恒星才长久的宇宙中,也只不过神的一次呵欠。同样,人和蟋蟀一样,人怎么去呼喊,怎么去痛哭,在其他人听来,在其他人看来,都不过是蟋蟀的呻吟。而偏偏,这一本以”孤独”为名的书,就如同蟋蟀们的一次集体呻吟。只有蟋蟀们才能听到,只有蟋蟀们才能附和。

或者”鲤”这个字真的只适合女性,于是这本书里就全都是女性、女性的身体、女性身体的生理周期。只是,能有一个爽朗的牌子么?21世纪了,用防侧漏的吧。

乱世中的个人挽歌

虽然已经经过诸多的残忍教育,但是我仍然没想到,旧日不被父辈提起的尘世会是这样的残忍、血腥。

在至今仍然很多人怀念的20世纪60-70年代,有很多现今的后辈们所不知道的血腥、暴力。勒庞如果那时候还活着,还能造访中国,肯定会改写其在《乌合之众》的预言:集合的群体,只要一被点燃,人类所有的丑陋残暴特性,都会俯身其上。如果多了希特勒这样的”领袖”,生灵涂炭则在所必然。

因此,在如今的网络时代之下,如果还有人宣称怀念毛的文革时代,这样的人绝对是一种返祖产物。原本被宣扬几千年的”性本善”,到了这一代,竟然如此不济,竟然为了虚无缥缈的政治胜利而罔顾个体的生命?

谁也不会否认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是个乱世,可是到如今谁也没空去为那些被夺去生命的个体唱挽歌。这个被自焚的时代只需要颂歌,谁还能记得起血腥依稀的历史?整个时代的淡忘,正是从个人的淡忘开始的。然而,幸好,还有人是不会淡忘的。

在集体主义肆虐的年代,我们被教育成”一颗螺丝钉”。我们没有个体的存在,就连叙事也大多用第一人称的复数。而个体的悲惨命运则湮没在时代的命运之中。谁不是被教育成”要为XX事业而牺牲、献身”?谁也无暇问及:这他妈的XX事业做成了是给谁享受的?是给我们未来的孙子,还是给现在这帮孙子?在国家权力意志无处不在地渗透到时代,野夫先生为我们描述随时而至的恐惧、暴力以及残忍。伴随这些感受的同时,还有无处不在的无奈:一己之力如何能对抗没有底线的集体暴力?而可怕的是,如果不是在受害者的角色上,当时的野夫先生及众多的年轻人,其人性会不会在集体意识和意识形态的鼓吹之下而泯灭?

或者我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什么个体,在一个不尊重个人的国度,你如何能找得出个体的价值和尊严?是以,你可以看到,为了保住自己的栖身之地,从钉子户开始,到用土炮赶走拆迁队,再到自焚。这一路线一直走到如今,仿佛在告诉衙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是谁也不能预见,那被GDP数据蒙蔽了双眼、被权术泯灭了人性的衙门大员,什么时候才会被草民自焚的火光而惊醒?

时光转换,可是个体的命运却像是从未有所好转。人们依然沉默,”乌合之众”这一形容依然不过时。而残忍的进步是: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个体只能任由貌似神圣的政治意志践踏,在当今,个体的命运开始走向惨烈的抗争–不伤人,但自伤。

在三四十年后,会不会有另一个野夫为这一代写一曲《尘世·挽歌》?

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读朱文《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有感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五日,我在朱文的诗集《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的扉页上写道:

没有别的理由
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了

那时候我刚刚从一个小城搬到大一些的小城去工作、居住,各种行李中,最多、最重的就是书。而朱文的书与其他书不同,我把它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而绝大部分的其他书,则是用纸箱封存的。到了城市之后,我把这本黑色的诗集放在床头,以让我在睡前可以看一下。

算起来,这本黑色的诗集已经被我随身携带有6年多了,从2004年的昆明,到2005年的深圳、北京,2006年的龙州,2008年的南宁,2010年的成都。当初在昆明一二一大街的清华书屋买下的时候是八月,之后,我在那年的冬天摘了几朵图书馆面前的花(忘记了是什么花),夹在书中。上自习的时候累了,就翻开这本小书,一股清香随书页翻动而至。现今再度翻开,即使我把鼻涕都吸进鼻腔里,都无法闻到当初的香气。

在这本诗集里,我用铅笔在空白处写上一些句子。不知道当初用铅笔而不是水性笔的想法是不是随时可以把这些幼稚的句子擦去。除此外还用铅笔在一些诗句下面画上横线,以示此处、此处深得我心。

在第17页,《让我们袭击城市》:

穿着夹克和毛衣,衬衫和皮肤
忘记了黑色,夜晚便不再来临
像鲸鱼的旗枪,从新街口到鼓楼
星期天的南京如同一块光润的皮肤
绽开一条伤口

这是朋友艰难度日的城市,我
看到街道痉挛、广场蠕动。古老的
城市从清晨到傍晚不停地呕吐–
分泌液、沙子、胃和
我的几个朋友

在旁边的空白处,我写下让现今的我羞愧的句子:

我的记忆像皮肤上的一条伤口
有些血以外的东西在潜逃
……
10月31日

我用模仿的形式,来表示我对这诗歌的喜爱,或者同感。那时候我远离城市,在郊区中本应无忧无虑地度日,可我还是不时地多愁善感起来,我会想起那些在城市里艰难度日的陌生人们,在昆明的79路公交车站旁,我看到了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酬谢150元。于是我写下:《一个男人的走失和150元的酬金》:

一个女孩左手提着包右手拿着可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一个男人手里挽着一个女人或者其他什么人
他们都不看谁才是走失的那个男人,因为他们不缺那150元钱
也不缺那个走失的男人
一个拾荒者手里提着灰青色蛇皮袋
他也不看那张黑白的纸,他说到处有人走散到处有人离开
为什么他却只值150元?

一个男人在某个下午走失
他的命运,是150元钱和一张黑白的纸的总和

而那首我很喜欢的《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就在这本诗集的第118页,第二段和第三段之间,被我贴上了一多小花。橙黄飘香的小花,现在成了暗黄的枯花。第二段和第三段是这样写的:

不管你回家,还是去更明亮的一个地方
你都要在黑色的棉花地里行走,你都要
在乌云的故乡行走。田埂,已经在棉花
的海洋中漂走,你只能走在一个正在慢
慢消失的方向上。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怎么这么固执呢?在夜里,避开伦理和
闲言碎语,你来到我这里,在一个没有
希望的地方敲敲打打。拍落外衣上黑暗
的尘埃,和我在草席上做爱,慌乱中你
总胡乱叫着名字。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我不想说朱文用了什么意象,用了什么比喻,用了什么形式的东西来表达。我只是在很多次走夜路的时候会去想起这首诗来。而各个时候所想起的部分又不尽相同,有时候只会想起这个题目: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你离家了,你去了其他地方(我不想说是远方),你出了门,就在黑暗中。你离开我,我或者在门口跟你挥手,或者压根不想跟你说再见,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了。又或者是某位朋友,他/她说要离开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不管你回家,还是去一个更明亮的地方,你都要走过那块黑色的棉花地,你走在慢慢消失的方向上。是的,就是说,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这个时候我或者在你的身后拼命呼喊,可是你听不到啊,因为你就在黑暗中。

在《道理都写在脸上》中,朱文写道:

对大街上已经太多的双眼皮的女人,你有什么认识?
对没有眉毛只有眉线的女人,你有什么认识?
对厚嘴唇的女人、对薄耳朵的女人,你有什么认识?
对鼻子和上唇之间很短、说起话来像兔子一样抽动
的女人,你又有什么认识?

有时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道理都写在脸上。

这首用设问写下的诗,到最后恰到好处停止了。开始的时候你还会以为是陈鲁豫老师,一直问些低智的问题。朱文比陈鲁豫老师高明的地方,就是他不用让读者回答”你小时候的数学好吗?”他只用了最后两句,给了你全部答案。

诗集的最后一首题为《海》,不知道是纪念还是怀念,抑或是什么都不是,只是写给前情人的恋诗:

你是大海深处最柔顺的海草,
你是潮汐的抚摸中渐渐变硬的礁石,
你是黄昏与夜晚最紧的间隙,
你是喃喃自语的光芒,不肯消逝

就像海水的滋味混同于血水,
就像黑暗混同于黑暗中事物,
我看着我的记忆,
我看着我的回忆中正在沉没的你

读完这首诗之后,我像往常一样,想在”让我觉得深得我心”的句子上用铅笔画上。犹豫再三,为了不至于把全部的句子都划上横线,我在题目上划了双横线。

我们知道自己的罪过,在黑暗中行走不
为月光所能照亮。我们都感觉到上帝的
仁慈的界限,他怜悯不幸的人。所以你
在黑暗中出现了,东张西望,却没有永
久地留在路上。但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是的,我的朋友,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了。

九月十一日凌晨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