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村庄看来,七月初七跟情人节压根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而这一天则是真正的属于我们的节日。而每到了这样的一天,不管是在何方,我总会感觉到自己要回到故乡的河流,任由双手长成鱼鳍,往水里扎上一个猛子。这才是我们的七月七。
是的,在我的村庄,七夕是跟水有关的。在这一天,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水里欢腾,而不管当时是星期几,我们也可以肆无忌惮地逃课。而记得当时老师干脆给我们卖个人情,直接放假半天,让我们回家过节。而我们则像鱼一样,从中午开始,一直游到夕阳落山。当时的我们就像一头头小兽一样,内心充满了各种奔腾的念头,旺盛的精力,和无拘无束的河水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像不知疲倦的鱼一样,在河面上,河水里,起起落落。那时候还有沙滩,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水底的白石头,分得出藏在石头边的小鱼。很多时候,无所事事的我们会在水底憋气,很多人就抱着水底的石头,不让自己浮起来。憋完之后,就继续扑腾。如果扑腾累了,就在沙滩上,抓起湿湿的细沙,在沙滩上堆着各种形状:圆锥形的、圆形的、田螺型的、房屋型的……我们精心地堆积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结果,一个浪打来,就像《西游记》里一样,顷刻淹没。回头一看,原来这浪是人为的,结果又是一片扑腾。
时间缓慢地流过,就像河水一样。我们在岸上的时候,像凛凛的英雄,凭空生了气概。跳入水的时候,刹时间就长出了鱼鳍。
当然,在七月初七这一天,总会下点小雨。按照大人的说法,那时候七姐(七仙女)在撒尿。我们谁也没有去在意,为什么七姐非要把尿留在这一天撒,而且是在牛郎相会的时候。因为七姐是神仙,像《封神榜》里的那样,飞来飞去,”我们凡人管好自己的饭碗就好啦”,曾经最老的老人这样说。在这一天,村庄的女人们在忙碌了一个夏天之后,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把捆成各种形状的头发放下,站在河水里,弯着腰给自己洗头。而一直为我们津津乐道的那一刻是,女人们优美地吧头从水面扬起来的那一瞬间,河水沾在头发上,划出不规则的弧线,向上扬,在阳光里集体地一闪而过,然后再纷纷落下,弄出些许响声。所以,很久之后,我留长发的初衷之一就是为了能重现这一刻,可总是以失败告终。
在这一天,大人们会弯下腰来和孩子们合作,把家里曾经装过三花酒的玻璃瓶洗干净,孩子们则在小河里找一些白石头,小块的,刚好能装进玻璃瓶的最好。如果白石头大了,就用石头砸小。孩子们像摸鱼一样在河水里摸着白色的石头,然后总会有人说起老得掉牙的谜语:白石头,出青草,估得中,叫你做大嫂。很多孩子会在这个谜语的第一句出现时就会猜出谜底是”萝卜”。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是乐此不疲。将这个谜语从这一代,传向另一代。在石头和玻璃瓶都准备好之后,人们就会找一个急流的地方,灌满几瓶玻璃瓶,放上白石头,塞好木塞。带回家去,放在木窗台上。
如果你刚好经过九十年代的我们的村庄,你就会看到家家户户的窗户上会放这几个瓶子,瓶子里放着几颗石头。这些在七月初七这一天收集的水,被大人们偷懒地成为七(月)七水,念得快了,连”月”字都省去了。至于这样的水是干什么用的?在记忆中,七七水用得最多的是治疗我的牙疼。在深夜里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家人总会倒上一碗,让我含着,说这样可以缓解牙痛。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是跟心理作用有关,则无人知晓。而如果你今天到了我的村庄,你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木头的窗户正在消失,这样的习俗也跟着在消失。
村庄里的小河依旧,只是经历过淘金潮的几次氰化钠污染之后,小河开始有了淤泥,开始浑浊,鱼就更少了。伴随这塌方以及森林的砍伐,小河的水流逐渐小了起来,水浅得无法游泳。我们的童年随着淘金潮的远去而远去。到如今,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感到悲伤,我在河流消逝之前学会了游泳,学会憋气,然后在城市里可以步履如飞,总想象着自己是在毫无拘束的水里扑腾一样,四处奔突。而我悲伤的是,在我们之后的下一代,他们或许会在小河里洗衣服,然后傻傻地问,这条小溪还可以游泳么?
每当七夕来临,我总会想象自己的双手会退化成鱼鳍,天上会下雨,那是七姐在和牛郎相会时撒的尿,而我们会在水中寻找着白色的石头,我们会憋着气,然后一下子就退化成鱼。
有时其实挺为新时代的人感到有些遗憾的。因为他们无法体会到这种童年的快乐。才多少年,中国的环境已经变成这样了。中国人现在只剩下一个没有灵魂没有信仰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