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少年时代大概都需要某种东西的滋养和浸润,只有穆巽,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其他的东西,他靠自身分裂出来的东西培育着,自我生长,自我腐烂
这为什么是一部好小说
《花街往事》是路内的一部以南方某小城为背景的小说。全书围绕着小城的蔷薇街(即花街)上两代人的奇妙而残酷、疯狂而无聊的(这里的形容词还可以用失落的、无奈的、幸福的、卑微的、猥琐的 代替)命运展开。这些命运相互交错,又被无情的时代洪流裹挟。
我知道上述这段话并不能说服大部分人。但让人信服的地方在于,当人们企图去描述这个时代在我们身上干了什么的时候,没有人说得清楚我们是被上帝之手抚摸过还是被时代的车轮碾压过——而《花街往事》则用详尽而幽默、怪诞而自然的故事告诉你:时代的车轮碾过去了,并且那种痛苦与欢乐都是看得见的。
还未能说服你?好吧,这部小说是我在这一年里读过最好的中文小说。
青春
《花街往事》写了两代人的青春。第一代人的青春在文革的疯狂之中变得残酷而荒诞。这青春残酷和荒诞不单单在于文革的文攻武斗(最后只有武斗),也在于相互残杀的双方并不知道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作为贯穿第一部的鱼骨刺一样的人物,穆天顺几乎用两句话就戳穿了这一代人的青春。在文革武斗中,穆天顺头部中枪未死。
开始的时候他似乎面带骄傲地向人炫耀头上的弹孔:“你们看,这像不像一朵花?”
当文革过去,穆天顺疯了。这时候他指着头上的弹孔逢人便问:“你们看,这像不像一个屁眼?”
第二代人的青春就相对复杂而有趣多了。这个明显体现于小说的阅读观感中:到了第二部,即第二代人的青春开始,便轻松了许多。
然而轻松也只是一个短暂的错觉。
在第二部中,作为本书的主要叙述者,歪头男孩顾小山经历的阶段/情感/场景让人目不暇接:黯然、迷惘、哀伤、啜泣、惊骇、失望、哗笑、狂暴、惊异、癫狂、欢喜、悲恸,以及他的单相思罗佳。作为歪头的人,男孩被列入怪物这个分类中。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嘲笑他、欺负他。而男孩似乎很早就知道了反抗的无用,早早地放弃抵抗,像《铁皮鼓》中的那个侏儒那样用一种更可笑而忧伤的视角看待成长这件事。
“男孩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遗迹,你走过的每一条街道,住过的每一栋房子,都有可能很多人留下过他们的身影,时间中的事物是死去又复活的东西,在有生之年,周而复始,重叠交错。人的一生往往比这些事物活得更长久,但人无法复活,只能徒然地走向衰亡”。
而之后方小兵(男孩的童年玩伴)、顾小妍(男孩的姐姐)、穆巽(男孩的表哥),他们的青春尽管各不相同,但惟一相同的是,他们都过得不怎么好。但是他们的态度似乎有非比寻常地温顺:接受他们,或者作象征性的抗争。
在说到那个不写一句诗的诗人牛蒡时,男孩是这样概括他的:
他始终坐在钢丝床上,背靠着墙壁,这副样子太像是坐牢了,他的脸上凝集着一个人青年时代所有的愤怒、沮丧、悲伤和迷惘,还有因此而蒙受的羞辱,它们像多种建筑材料涂抹在一起,最后成为一块呆板的灰色水泥墙。
愤怒、沮丧、悲伤和迷惘以及因此而承受的羞辱。这就是青春的最好总结。如果需要结局,那不外乎就是:成为一块呆板的灰色水泥墙——平缓、死板、无聊、平庸。
往日意与当年情
男孩蹲在照相馆门口发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水是臭的,它和栀子花的香味混合着一起,一种令人情欲膨胀的气味。
不管是疯狂的时代还是日新月异的时代,爱的情与意都是最亮的色彩。因为在爱中的不确定、双方在灵与肉上的不协调以及时代给予的种种动荡属性,让男女之间的请与意变得格外动人。
从方屠户对李红霞的情意,到顾大宏对李苏华、关文梨的爱,再到歪头男孩在苦闷的青春期中幻想的仰慕对象,甚至是街上那对偷情的孤男寡女,都让蔷薇街变得更加生动,更充满人情味——即使这人情味会被情欲的气味暂代。
当然,和现实一样,情意二字对各自的意义尽不相同。在这些人当中,又以歪头男孩的情意最为绵长。这绵长,或多或少是作者给自己和读者的一个安慰。
但是最为真切的,却是英俊少年穆巽青春情意。或者说,是他的女同学和仇家女儿对他的情意。他和她们因为情欲和未来纠缠不休,直到最后奔向一个自己想要的未来。这个颇有偶像剧色彩的情节,又不免让人觉得是一个男人的青春幻想在作怪。
共同的、光明而卑微的未来
像你们这种正常人,非要把自己的头发剃了,把好好的东西弄残了,才能像个叛逆。我什么都不做,站在大街上就是人类叛逆。——歪头男孩顾小山
除了死去的人之外,小说中的每个人似乎都没有确定的未来。而整体上看来,面对命运,他们各自都处于弱者的位置,或者说要各自处理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麻烦。在与命运的赛跑过程中,作者把他们都放诸于一个需要尽力去拼的杆位上,可是他们却缺乏鱼死网破拼到底的决心,只好继续接受生活的锤,继续沉默地承受,让人悲怆。少数拼命了的,坐牢;少数出走了的,继续卑微。
在不确定的未来里,小说中的人物继续按照彼此的轨迹生活下去。在花街上,时代的变迁、沉默的命运、卑微的生活,都会继续发生。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周围生活的扭曲镜像么?
如果需要感受我们时下的生活,就可以代入一下那个歪头男孩,想象一下他的残酷青春和未来,以及他的亲人、朋友(如果还有的话)、街坊邻居。
当然,最为让我诧异的是,技校生顾小山对毕老师在看着他的歪头时随口吟哦了句“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庄子曰,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出自《庄子·逍遥游》)。这里的意思是,樗这种不能作木材的树,在人类看来是不成材。然而从樗树自身看来,人谓之不成材,则不受人之刀斧砍伐,反而得以保全身心。
而从整个小说看,顾小山或者就是最难成材的一个。然若用樗树与他作比喻,他岂不是身心最全的那一个?
当然,跟樗树对比起来,跟顾小山对比起来,我们似乎甘受砍伐,却还要忍受更为平淡的生活。
这就是我们共同的、光明而卑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