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往事

出轨》威廉·特雷弗,201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

冬日的花朵已然零落飘散,隐没在一道秘密的暗影中,而欺骗的幻想成全了一份静默无语的爱情,为它赋予尊严与荣光。

以下故事灵感来自于威廉特雷弗,所有人物与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别哭。

离开的故事

我们都不爱小人物,因为我们都是小人物。

坐在三角街的烤鱼摊前,作为这个县城的文联赵主席借着第七瓶啤酒的烘托对我说。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这样介绍自己:我姓赵,叫赵灵运。没错,和诗人谢灵运同一个名字。对,我知道,他好像还是李白的朋友。我怕他觉得我不知趣,于是赶紧补充道。

他哈哈大笑,说终于有人知道谢灵运是谁了。

很多时候,我都不想去描述赵主席的长相、衣着等等。因为在一个县城里,他根本不可能显示得与众不同,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张三李四的邻居可能就是县里的领导或者大人物。纵使不会被领导们耳提面命,就算是被邻里邻舍在背后讨论一番,也会让人难以自处的舒服。

你就不同了,他对我说。你是个过客。在第五瓶啤酒的挥发之下,他的眼睛在黄色的灯光里有些发亮地对我说。这是我在这个县城待的第三个年头,我正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离开。对,过客。我们碰着瓶子。短短的三角街上有几个小摊在亮着,旁边的年轻人在说着话。

小周,你最近有没有写东西?说这话的时候,他这次先把头伸过来,然后再顺势把瓶子举到我面前,要和我碰瓶子。夏天的炎热和这傍晚用冰镇啤酒自带的凉意,差点让我忘记了这条三角街是在这个小县城里。而赵主席和我,可能是这个县城里还写小说的不多的两个人。

我最近在写一个长篇。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自己接着说下去。长篇小说很难写的,我都不敢写。或者是因为比之于三角街的萤黄的灯光,我的才华更为赢弱,我有点羞于谈论写作,只好这样敷衍道。

对,我写过很多稿,写的是一个小人物的出轨故事。本来是想写个大人物的,后来,丢,写不下去。没当过大人物。他笑。

后来呢?我举起瓶子递过去问他。

后来那个《XX文学》的编辑说要再改一改,要加一些主旨、情节什么的。主旨你老母!情节个屁。他的眼光有些发亮了。

我觉得有必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和我不同。我会在冬天前离开,而他还要在这里再生活个三十年。“来,喝酒吧”,我赶紧把瓶子递过去。

就像是一群来去迅速的病毒那样,他的情绪变化得也很快,就像刚才的那种失言其实是被病毒控制了一小会。他红着脸面带微笑。

小周,我其实挺羡慕你的。像个过客一样,可以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挺好的啊,有这么好吃的烤鱼。当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哈哈,是啊,你怎么不找一个漂亮姑娘留下来?“哈,漂亮姑娘看不上我”。

我几乎可以看到谈话即将结束了,然后又把酒递过去,碰瓶。旁边喝酒吃鱼的年轻人这时候已经安静了一些。

我其实也想过走。搬到一个大一些的城市,可以安心地写点东西。“一家人搬走?”我不能就这么让谈话结束,毕竟酒还没喝完。

没有,就我自己,一个人。“一个人?”是啊,一个人可能会好一些。这辈子眼看就要过去了。“哪里哪里,时间还早”。我们都不爱小人物,因为我们都是小人物。他借着第七瓶啤酒的烘托对我说。

上面这句话是那个晚上我记得的最后一句话。啤酒和黑暗淹没了我。

格来利斯的咖啡

这是格来利斯的人生暮年时光了。

漫长而又平淡的生活回忆之中,格来利斯近来惟一的乐趣,就是回味的那个比他年轻的女人所带给他的。

因为不想忍受银行对人性的折磨,格来利斯发疯地辞掉了银行的高薪职位而去当一名图书管理员——这句话的前半句是格来利斯自己说的,后半句是正在给他泡速溶咖啡的妻子说的。

他的妻子和那个比他年轻的女人是两个不同的女人。前者在很多年前死去,这让他痛不欲生。后者在更早前出现,这带给他平静的喜悦。

自从格来利斯当上图书管理员之后,妻子就再也不能买到漂亮而奢华的礼物。生活就像失去了新鲜感——他的妻子形容道。的确,他们的生活似乎草草结束了:草草地吃完早餐和晚餐,中午饭就各自在工作场所附近解决;他们惟一能相互了解彼此的性生活,也总是草草收场,后来干脆没有。生活不能再简单了——格来利斯这么形容,他似乎没有什么不满。而他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搬了出去。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了,格来利斯对着来图书馆借书的那个比他年轻的女人说。

比他年轻的女人总是在图书馆休馆的时候来。她说,她只有在星期一的这一天才有空。而格来利斯不得不在这一天接待了她。她在图书馆里看书,他则在图书馆里东一下、西一下的拾掇。因为没有人来,她大胆起来,在图书馆里和格来利斯说话。她需要格来利斯向她推荐小说,不是那种流行的、畅销小说,她特别强调道。

格来利斯把她引向普鲁斯特、马尔科姆·劳瑞、格雷厄姆·格林,他有点犹豫要不要把菲茨杰拉德推荐给她,他觉得太过畅销了。但她似乎已经被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吸引。

只有星期一这一天是不够的。他们开始相约在其他时间,继续谈论小说中的那片迷人的世界。

中午时分,在她那整洁的小客厅里,他常常倒上一两杯酒。他们并未觉得自己轻浮率性,恣肆多情,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这类人;他们谈论菲茨杰拉德笔下那些率性多情、及时行乐的人物,谈论“鸡毛旅店宫”和“宿醉广场”,还有“道尔柯特磨坊”。裘德的辛酸挣扎被发掘出来一些细微的新意境;乔伊·葛吉瑞的朴实善良为他们某一天的话题贴上标签……(选自《格来利斯的遗产》)

他们极力避免去谈论琐碎的日常生活,他似乎从不过问她为什么还是一个人。而她也不会问他的妻子怎么样,买了什么样的衣服或者眼霜。

格来利斯有时候惊讶于自己的世界和她的那个世界为什么会相处融洽。很多个日子,在和她一起相处的那个房间里,格来利斯喝着她用咖啡豆研磨的咖啡,想着再也回不到那个喝速溶咖啡的午后。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现状,尽量不去流露对现实生活的失望。反而是她,不时地抨击着时政的不堪。

格来利斯在所有的记忆片段里搜寻着他们惟一一次的拥抱场景。

他们拥抱时,百货公司橱窗的一块玻璃映照出他们的身姿。他们没有注意到,玻璃中的这个影像中那短暂的瞬间记录下一种潇洒新潮的形象风貌;如果他们看到了,他和她多半会否认那是他们所呈示的时尚风度,或者他们也可能会猜测,在这场往事中,他们确曾有过如此的刹那风华。不必说出口,却已了然于心。(选自《出轨》)

这是格来利斯的暮年时光,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她也离开了不知去向。现在,让格来利斯念念不忘的,是咖啡苦涩的味道。回首婚姻中曾经的幸福,也再度想象着温柔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