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小刀人物志057——过马路的母亲

母亲不是漂亮女人的代称,在这里,我想你要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甚至,有时候,我也不会用美丽来形容母亲。在我看来,美丽这个词已经成为时代的空话。而母亲这个词是不能被虚化的,不管是谁的母亲。

就像常常被人告知过的那样,城市不是你的乡村,马路也不是你的田埂。我的意思是说,在你的乡村和田埂,你都可以昂首阔步、从容安稳地走着,只要不是想螃蟹那样横着走路,没有人会站出来管你。而城市和马路则不一样。你要遵守各种交通规则,你要辨清方向,要知道,这里的太阳没那么晃眼,不认字的你,是无法靠阳光的移动来辨别出东南西北的。

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就在城市的某个十字街头,我像个从容的市民那样,在红绿灯的指引下过马路。迎面总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一个矮小、满面的皱纹、黝黑的女人,在人们快过到街对面的时候还在东张西望地从红绿灯下出发。她的眼神中闪出一种慌张和紧促,像是要赶路,却又怕走错了方向,同时还要观察斑马线两旁,仿佛两旁会在红灯亮起的时候突然出现各种猛兽,使得此路艰险重重。她几乎是一冲一跑的过着马路,让那些骑着车的、从容打伞的人皱眉。她的身上一般都穿着碎花的衣服,即使很热的夏天,也可能是长袖。她的裤子?她的裤子像不得体的布料一样,像她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那样,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

是的,她是个中年妇女,削瘦,衣衫在红红绿绿的都市里不见得有任何得体。或者走在路上,她安静得没有人认出,安静得没有人知道。直至到了十字路口,直至到了红绿灯下。她们害怕会错失某一班车,或者害怕会迟到,或者压根就是找不到方向,只是在十字街头走过来走过去,迟迟不决的时候,怕人笑话,不敢问路,怕人听不懂自己的方言口音。是以她们在红绿灯下,面临这小小的抉择之时,神色中有了慌张和惊惶失措。

不用猜测,她们一定是某个人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或者就会是他的母亲。当然,也可能会是我的母亲。所以,每当我看到有这样的母亲迎面走来,忽然间那慌张的神色就像是无色无味的气体,在我的皮肤上,如影随形。

过马路的母亲呵,你可知道我的焦灼与慌张?

因为门德尔松

我们的心里其实是存在着许多东西的,一如变幻的童年、幻灭的现在,以及关于那即将到来的明天的想象。邹静之先生说,我们的记忆(或内心)其实就像沙漏一样,被倒过来了,昨天的沙子又倒流而回。他又说,我们不是圣人,所以过日子就只好这样过:每过那么一天,仿佛就是一粒平庸的沙子的轮回。我们感受不到”逝者如斯夫”,因为我们不是站在船头的。

大多数人的命运都不是站在船头的那个圣人,也不会是掌舵的大人物。我们这些平庸的沙子,就只能顺应着滚滚逝水,在洪流之中,或殒身,或独活,或逃匿。在这里,邹静之先生何尝单独说的是文革中的青年们,谁又可以断言,说的不是现今的我们–这些平庸而无聊的贵族,这些纸上谈兵莫名地愤恨起来的青年?

只是想起十数年后,是不是多了另一个像邹静之先生这样的旁观者以及参与者?单单抛却这个悲怆的念头,先将那个属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沙漏倒置,让记忆回流。在这里,能被容许的记忆已经不多,人们唯唯诺诺地要生活下去,要忘却下去。被禁止说出的记忆逐渐在那一代的青年、中年的肚腩和嘈杂的家事中融化、变小。你说,一粒平庸的沙子,怎么能去承载这么多、这么沉重的记忆?然后总会有人质问是这样的:凭什么?我们只是洪流中的沙子。或者能这样质问的人尚有记忆存储着。更多人是转身而去。

谁都不能责怪他们。像《春天》中的那个姚男那样,像那个看见自己父亲的尸体的女孩那样,不需要更多的想象力,就可以知道记忆是怎么样去塑造他们的未来的。这一幕幕在少年的心中,在邹静之的笔下,并没占据太多的空间。他们只是就那样长大,就像作者那隐忍的情绪那样,隐而不发,不像悔恨的中年,也没有忆苦思甜的荒诞。仿佛就是在说:你看,我就是这样在六七十年代长大、度过的。

在节制有度的情感流动中,没有怨愤,没有控诉,没有。只是像在夜色如水或大雨之夜,缓缓地对你说那十七岁之前的时光,说那二十五岁之前的往事。说完之后,你就看着窗外的夜色或者大雨。如果有悲悯在,或者你心中有风云涌动,还能默默地倒上酒,喝一杯,对着周围的静寂,说不出话来。

或许音乐能安放一个人青春时的悲切与惘然,所以就有了群星璀璨的音乐家们,有了门德尔松。在残酷、荒诞、无聊的青春岁月,一把小提琴奏出的门德尔松,明丽、摇曳、变幻、多情。或者正是因为艺术,抚养着一个人灵魂的高贵,使之在灰暗、无情的年代里不扭曲,不贫瘠。

就如同邹静之先生所说:”一个三十岁还要来写诗的人,必定有其迫不得已的原因。这原因一直到现在我还不很清楚,但我知道与生活有关系,与生命有关系。”而我更赞同他的下一句:”我愿意接受一种说法:写作的人命定了要去写作,不论经历什么样的生活他都会这样。”

就让一切沙子都在人海里聚集,使他们不被埋没。理由就是:因为门德尔松。

附:邹静之诗两首(个人非常喜欢)

白马

白马走上高坡
他白色的身体收尽黑夜
他带领整座雪原
走进清冷的早晨
白马,白色的生命
在雪原上融化
朝向更深的冬季
身体像风堆积的残雪
白马在远处
在雪原之上
他的皮毛在春天泛绿
那上边簇拥着野花
白马在风的喊声中
消失
那辆木制的大车
空着一匹白马的等待

夜歌

对夜晚很陌生
那时节常在梦中

今夜却无法入睡
窗外星冷得似要裂开

把握着一丝光亮
悄悄披起入睡了的衣裳

钟声响过
而后寂静再次降落

摸索着走出房子
外边有清风和自由

长久地望着北方
那里的夜似见光亮

也许是一种错觉
我时常想起白桦和雪

这样一个夜晚,面对天空星汉
谁与我有同样的心情

【速写】小刀人物志056——推自行车的女人

这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年之后的公交车站旁边,让我再度想起。我原本以为,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是不会被我放在心里的。但我明显地错了,有些人会因为一件物事让你记住。或者这个人无足轻重,但你就是没忘记。所以,我得像过去那样,让心里的那么多人走出来,回到他们的生活中去,别再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停留。

一年前,在另一个南方城市。大概是从提早到来的夏天开始,我每天按部就班地等那辆需要和火车抢道的47路车。一大早就有知了鸣叫,阳光火热,再加上等待的焦躁,情绪就像一盏盛满油的灯一样,迅即会被点燃。她就像是从舞台剧的出场一样,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从何处出场,一下子就来到了舞台中央。她推着自行车走过公交车站,缓慢地,脸上堆着不好看的笑容。尽管她的笑容不好看,但总让人感觉到她在努力地笑出来。由远及近,她好像在跟人攀谈几句,然后又继续前行。待到走近的时候,我才明白她说的台词是什么:师傅,有没有两块钱的零钱?这句台词一直沿用,从远而近,只是人称变了。

她穿着的是淡紫色的女T-shirt,衣服上有几个黑点,衣襟上有些卷,大概是有了些年月。她的裤子是那种城郊里常见的深蓝的确良,脚上是褪色的红胶鞋。她笑得一脸黝黑,脸上的几颗痣也跟着动了起来。如果不是她推在侧旁的自行车,我会马上想起家乡的那些大婶们来。可是她不是来自我的家乡,她的普通话即使不标准,但也蛮好。当她被人拒绝时,她的笑容里有一闪而过的不快,而不是羞愧。她的脚上没有老茧,也没有泥土。她的不快,她的自行车,她的笑容,都被城市贴成一个个的标签。她不会有鲜活的羞愧,不会有新鲜的泥土,不会有。

第一天,待到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也学着城市里常用的表情,不发一言,甚至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这时候我觉得有羞愧在我的额头滑过,又迅速被等待的焦躁掩盖,手里握着那一枚被我捂热了的硬币。

接着就是第二天、第三天……几乎每一个工作日,只要我等着那辆47路车,我都可以看到她推着自行车,从公交车站走过。像一个要出门的人一样,向路人要两块的零钱。她的衣服似乎从来没有变换过,就如同人们对她的表情也没有变换过一样。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每当她经过,我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是因为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体味,是很多天的汗水浸染的结果。我想,我是怎么也学不会,像旁边的人那样,捂住鼻子和嘴巴,等她过去。

也不知道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宁愿走更远一点的路去坐另一路车,也不愿意让自己在焦躁中等待。更何况,还要看到她的自行车,还要看到她那难看的笑。我想说的是,那不是厌恶,那是焦灼。

今天,我到了另一个城市,距离那47路车大概已经有千里之遥。当我把这些文字写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否还推着自行车,走过某一个公交车站。请缓缓走过吧,不要停留。骑上你的自行车,去远行吧。

再见,请回到你的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