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们该歌唱什么年代?

看过的书与走过的日子其实是一样的,都像是从记忆的河床里打捞。或者就是在厨房的时候,你炒着青韭白豆腐,烦闷像油烟般隐入抽油机,你慢慢捞起锅里的豆腐,然后就慢慢地捞起了过去的时光。

在这个赤膊吃饭的夏日,你可能会纳闷,今天是什么日子?即使内心再怎么翻滚,即使情绪怎么再反复,你都不会像往日那样,一个冲动,就给兄弟或者初恋拨通电话,然后在问到什么事的时候,忽然又支吾起来,接着就懒得解释你在想什么。你从喋喋不休啊,到懒得解释。再到如今,你只是把坐姿摆好,换个舒服的姿势,赤膊上身,吃完桌上的青韭炒豆腐和那盘番茄炒蛋,以及那柔软的米饭。拨弄着象征着人情关系网的手机联系人列表,你不知道该找谁好。

我们就像一枚又一枚的鸡蛋一样,有人被用铁饭碗盛着,有人被薄膜袋装着,不管如何,都小心翼翼,不容侵犯。当然,也不容打扰。我们出生在群星闪烁的八十年代,成长在纷杂的九十年代,最后生活在破碎的新世纪的最初十年。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傻得去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一些。即使没有好电影看,学会踢球的时候却发现这运动就像姑娘一样让你一遍一遍伤心伤神,想要写信的时候邮资节节上升,然后还要被考试压得无心无力,到最后就更绝,他大爷的谁还写什么信,都清一色开始聊天泡妞了。之后电脑开始涌入,网络像魔杖一样,轻轻一点,当初在碟海之中淘毛片的乐趣就瞬间消失。之前一个一个镜头观摩毛片的时代一下子进入快进时代。各种门开始层出不穷,这要比毛片刺激多了。

青春这部武功秘籍,传到了80后的我们这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功效。人们连打架的激情都没有了,接着便是削尖脑袋进入体制内,理想只是个下酒的菜儿,就跟花生米一个价。青春这部秘籍啊,终于有了它的名字:葵花宝典。

你或该会列数出一堆记忆里的东西:童年时的游戏、少年时的电视剧,等等,青年时代的呢?青年时代,我们都有些什么?蜂拥而来的港台歌曲,层出不穷的大陆烂片,让人目不暇接的炎凉世态。与群星闪烁的八十年代相比,我们的青年时代,就如同贫乏得像一张劣质的白纸一样,星河灰暗,腐烂的气息从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大院传出。可更为腐烂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同了这样的腐烂。文艺?文艺也连同威权一样,被解构得体无完肤,被嘲笑得奄奄一息。你知道的,有那么的一个时候,骂人的口头禅就是:你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只是可怜的文艺没有威权那样有权有势,后者用《环球时报》、《参考消息》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拥趸。

那么,爱情呢?你可能会迟疑地问。在这个谁都没有底气的年代,这样没有底气的告白也仿佛合情合理。别再说什么刻骨铭心,到有一天一觉醒来,你会发现自己被房子绑架了。接着便是各种世俗的藉口:我妈不让、我爸不喜欢你、你没有车、你没有房、你不够高、你不够胖、你不够瘦、你床上功夫不好……甭去对照那中外名著中的爱情,也请忘记电视、电影里对白,这爱情就是这么具体琐碎。有时候你不能不想清楚,想明白,究竟这爱情本身就是这样的,还是之前的先人们是神经病吃饱了撑说什么要义无反顾、专心致志?爱情像KFC一样被华丽而时尚地消费着,到最后只剩下一堆”少壮不减肥,老大徒伤悲”的虚胖的胖子们。

是啊,当你大汗淋漓地吃完青韭豆腐和米饭之后,看着空落的碗和周围的白色墙壁,你不知道该找谁倾诉好。在巨大繁荣的城市,你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

你该醒悟了吧。在你迅速熟练地收拾碗筷,清擦厨房的时候,就是你要步入中年的时候。你甩动酸疼的肩膀,忽然想朝那不存在的哥哥、姐姐喊:我们能歌唱什么年代?我们还能歌唱么?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贱四顾心茫然。

笑着流出了泪

【速写】小刀人物志055——杀死那个成都人

A面:

“那两个新来的年轻人,我真想揍他们一顿”他手里握着自己闪亮的手机,额头微昂起,想让微微驼下的脊背充满年轻时的力量。只是这两个外乡的年轻人似乎不曾感到丝毫害怕,他们看着他的目光中,一个充满不屑,一个居然有点可怜。他心里想要挑衅的念头一闪而过,毕竟住在一幢楼里,每天都可能见到。他的念头只转到了这里,便不再继续往下旋转。旁边的妻子,以及在楼上住着的女儿,就是他所有念头的边界。

还有什么能超出这些边界?除了他手里的手机。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握在手里的手机,究竟有些什么。恐怕也没人想知道,那里头究竟有些什么。是的,就连他的妻子,就连他的女儿,可能都没有兴致知道。他的生活和边界像是不规则的立方体一样,凌乱不已,却有清晰可见。比如,每一天都坐在院门口的妻子和她摆弄的缝纫机、熨斗,以及旁边叠得整齐的他人的衣服。当然,如果胖黑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肯定也会挑动他的神经。

只是,他似乎是那个沉默水龙头一样不说话,如果没有人去开的话,就永远无声息。可是他却也没有水龙头的滔滔不绝,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对,或者将他比喻为一根会吃饭的木头更加准确。敲一下,响一下。就像那两个刚住进来的年轻人一样,敲了他一下。

他的眼神不会有异乡人的迷离,当然也不会有异乡人的那种坚定。仿佛一棵生长于彼的植物,就这么风吹雨打,需要什么坚定呢?这一棵沉默的植物在妻子打麻将的时候是沉默的,在女儿向她要钱的时候是沉默的,在妻子干活的时候是沉默的,在黄昏的时候是沉默的,在清晨的时候是沉默的。接着便是上午、中午、下午,一直到夜深,一直到另一个黎明,另一年。

他今年大概有40多岁了。照这样下去,他应该会看着妻子老去,看着缝纫机老去,看着女儿长大,或者还有40多年,或者50多年。谁知道呢?

小院里的麻将声再度响起,他在一旁,看着妻子打麻将,不说话。我的目光掠过,有那么一刻,我期待他真的如我们刚搬来的那天一样,作出要揍我们的样子。

B面:

“这街上每一天都有陌生的面孔,就连卖包子的夫妇,也从一对胖子换成一对瘦人”,”谁需要去认识谁?”他的方脸上有种煤炭般的黝黑,胡子与头发一样,有黑有白。只是头发是以及年久没洗,于是一副天然卷的样子,任凭风雨,都还是不会飘动分毫。而如果没有了胡子,他大概会迅速成为一个街边的邋遢老头子。那花白的胡子,大概是他全身上下最为精神的地方。

他住着街边的绿化带后面,全部家当就是那捆起来的衣服,以及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报纸。时不时地,他会将一些东西点燃,然后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旁看着烟和火升起、降落。绿化带外,是来往不停的汽车,和街对面不停唠叨抱怨的女人、埋头走路的男人。

不必在乎这样的场景,也不必在乎那些陌生人。他在绿化带后,不知道住了多久。只有那个巍巍颤颤走过的老年人会在走过的时候给他打一声招呼。他仿佛像是捡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人看见了似的,手足无措、低头、嘴里发出些大概之后他知道的声音。春天的微风吹过,只有他的胡子随着风动了起来。

有人借助衣服来取暖,有人借助拥抱来取暖。他大概属于前者。不管炎寒,他的衣服都是那一件黑色的棉袄。或者在炎凉的马路上,他已经修成了恒温动物。没有了四季的交替,或者就没有了春去秋来的失落。没有了这失落,年月的车轮大概也会在他的身上慢下来吧。有人看着他这样想着,脚步匆忙,岁月飞逝。

只是这样的人,在这个没有星月的城市,用些什么来填满他们空荡的肠胃?只是那样的路人,在这个没有星月的城市,用些什么来填满他们的空荡的内心?

清明:再见已断魂

距离上一次清明扫墓大概已经有十八年了。在这十八年里,像恒久不变的真理一样,有人长大成人,就必然有人离开村庄,搬到丛林间隙的泥土里居住。想到这一点,就让人忍不住悲伤。

可是这样的悲伤是成年人特有的,在当年的少年人们看来,这一天与其他日子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在这一天里可以离开学校,离开家务活,与长辈们去踏青,这几点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了。

在那时候,大路算不上真正的大路,仅仅能让两辆自行车侧身而过。没有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也没有毛发奇异的少年。那时候的我们,跟在父亲(绝大部分是父亲)、兄长后面,从家中出发,去拜祭那些住在山上的祖先。而那些远在他乡的游子们,即使春节的时候不回来,在这个时候大部分也都会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问起为什么,他们大概都会答,拜过之后,祖上会保你平安、发财。

在出发之前,各人家中一般都会备好几样东西:红糖糯米饭、花生韭菜饭、褪毛煮了个大半熟的完整的鸡、煮熟的一整块猪肉、酒、茶、熟鸡蛋。当然,还需要准备好柴刀、雨伞或者雨衣。在吃过腻腻的红糖糯米饭之后,再把以上东西装进一对特制的小号精编箩筐(有盖的那种)里,穿上雨鞋,一根扁担就挑了上一天。只要是上学了的孩子,都会乐意跟在大人后面,去拜祭那见过的或者没见过的祖先。

而这一天似乎就像注定了一般,总会下起朦朦细雨。在依稀的记忆里,大人们并未见得那么悲伤,只是纷纷都摆出要远行的姿势,神情静默,语气也仿佛变得温柔了。平时嬉闹顽皮的孩子们,在这阵仗之下,也忽然变得沉静下来,跟着大人,普遍要走上很远很远的山路。这时候除了父亲兄弟,就没有了其他人作伴。只是那山色特别好,大概也是没出过太多的远门之故,一路上会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比如这个村叫什么名字、刚才那个打招呼的人是谁、当年在文革时被撵到深山里的又是哪几户人家?再到路边那棵从来没见过的草叫什么名字、刚刚打路面路过的蛇是什么蛇、蘑菇与冬菇的区别……这一箩筐的问题,似乎从来没有让父亲厌烦过。每路过一个村庄,父亲会跟我说这个村庄里都认识谁,谁曾和谁有过恩怨,谁又是咱村的亲戚。于是,一路上总是叫着”老表”,稍作停留之时,就会问起彼此的庄稼,继而问起彼此的孩子。

群山叠翠之间,寂静了快一年的丛林,鞭炮声会此间起伏。在茂密的林中,大概可以看到一小片空地,那是后辈们刚刚修葺过的坟。如果是新近逝去的,后辈们会在坟上插上白纸作的幡。如果是迁移已久,后辈们则会把坟修葺一新,露出土的本色:红的、黄的、黑的。这样的颜色在绿绿的山间显得格外清晰。当然,更多的先人,都住在林荫遮庇的山腰。在那里,树木茂盛,几乎辨不出来去的路。在乡间,不管家中显赫还是清贫,先人的坟大多都没有碑。每一年,都只有一沓纸钱,压在坟头上。如若不是每年都有后辈拜祭,谁都无从得知,一抔黄土之下,会是谁的过去。

只是很多时候人们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悲伤需要表达,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放下活计,踏着泥泞,这些都足够磨去人们的悲伤。所以,在拜祭完一处之后,若是累了,就会拿出鸡蛋和小刀,切上一块蒸好的腊肉,剥开鸡蛋,就在先人的坟边,吃将开来。作为少年,这时候也不会有悲伤,只有野餐的新奇,听着父辈们,说起先人的故事。

那时计划生育尚未在父辈开始,于是就会有出现好几兄弟,合计着拜祭共同的祖先。没有手机的年代,先到的人会在那里等着,或者坐在先人的坟边闲聊,或者会拿起柴刀修葺那些杂草。直到所有的后辈们都到齐了,就会把鸡、肉、酒、茶都备上,放好。然后一同鞠躬,一同烧香,一同点鞭炮,然后一同回家。这个时候,你才会看出,他们真的是一家人。

我也是那天的路上碰到他的。他是我的老师,他一个人孤单单地挑着圆圆的箩筐,走在乌云之下。远远地我就认出了他。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还没结婚,他也还没兄弟。见到我们的时候,他与父亲聊了几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和父亲说起我的成绩等等。我则诧异于他怎么完全没有了课堂上的神采飞扬,那表情在细雨里看起来让我难以形容。

在多年之后,我或者忘记了父亲跟我说过的那些村庄的名字,也忘记了那座桥和另一座桥的历史,但我总是无法忘记老师的表情。以至于让我在十几年之后再度见到他的时候,还想起要问他那一次的清明,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十几年之后,他有了四个孩子,他的那个高中毕业的妻子,一直非常客气地提醒我不要客气。他抱着孩子,在一旁附和。

或者是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我忽然明白,在我们成年之后,清明节这一天,我们都会出门,装作是一次远行,去祭拜活在山上的先人,也一并拜祭我们已经逝去的岁月。

就在明天,又一个清明之际,你碰到的路人当中,有没有你的旧时相识?

路上有行人,再见已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