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纪

竹林聚集的地方就是上学的路口

菜园与上学路(竹林掩护着),拍于2010年2月11日,春节

转眼就到了桃花盛开的时候,而自从离开村庄十数年之后,我再也无法看到故乡桃花的盛开。那一年为我摘上一片桃叶塞在信封里寄给我的兄弟,去年也结了婚,带着他的眼镜爱人,举家离开村庄,迁往城镇。而当其时,我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里慢吞吞地走着,想象着那时候就是自己的苍老时节,有很多的时间去看这个村庄。

可是那时我绕着村庄转了很久,却始终无法分辨那一棵树才是桃树,哪一棵会是李树。别笑我,那是因为在早春严寒中,它们都干枯了。再加上我已经离开太久,再也无法找到村庄的地气所在,它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呼吸,会什么地方埋葬这一段一段的时光,我都无法得知。

正月十五一过,孩子们都开始纷纷回校。这个时候,通往学校的大路旁的荒草,会在某一天被除掉。起得早的人,还会看到有人赶着牛犁田。田野里响着犁田把式们的呼喝声,指挥着牛停下,或者前进。过不了多久,路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学童走着。男孩们总是跑跑停停,嘻嘻闹闹;女孩们则是结伴而行,一般都是三两个排成一行,向前而去。那时候有书包的人并不多,很多孩子开始的时候都是拿着一个A4纸大小左右的厚塑料袋。这样的塑料袋往往是一些小吃的大包装袋,有时候你会看到袋子上写着”鱼皮花生”,里面还装着我们的课本:语文、数学,还有作业本,接着就是铅笔、橡皮、圆珠笔。那时候的我们,没有太多的东西要学,也没有太多的东西要带。顶多,有时候会被家人塞上一个玉米棒。

一年级的时候,要渡过一条小河。那时候桥还没建起来。每逢春雨,我都特别希望雨能下得更大些,再大些。只有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因为无法渡河,然后躲在家里,不去上学。可是这样的时候几乎没有,即使下雨,还得脱下解放鞋,晚期裤腿走过去。到了学校,裤腿上就全是黄泥斑点。遇到好天气,男孩们体内的小兽就开始不安分起来。春天的时候,还穿着布鞋,于是一路蹦跳着去上学。然后还会点着泥水中突出的石头,一个轻脚,一个侧跳,轻松越过那一趟泥水。那时候的期盼是,能有人给自己拍摄下来,能像电视里的燕子李三一样,或者是草上飞一样,潇洒轻松。当然,可能的惨况是:书包掉到泥水里,泥水里的那一块石头忽然打滑,然后摔个狗吃屎……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跳跃让我在中学开始接触足球,觉得终于找到了组织了,体内的小兽再度活了过来。

李花,拍于2010年春节

故乡的李花 拍于2010年2月 春节

也还是春天的时候,我们结伴穿过开着李花的路,风一吹过,落花满地。当然,我们都没有那种欣赏的闲情,而只是偷偷地开始谈论走在身后邻村的同班女生。很多时候,我们当中会有一个人比较年长,或者他是一个看起来懂得很多的人。总之,我们都会围在他身侧,听他神侃,大声附和,或者低声坏笑。那时候,他家门口有几棵李树,在二月二之后,李树就会开雪白的花,枝叶也茂密。每个上学的早晨,好几个同龄伙伴会在他家门前集合,等着他把早饭吃完,然后一起上学。如果时间还早,我们会在他家的那个阳台上走走,看看他家的大菜园,里面有芭蕉、琵琶、桃树以及拍成行的黑肉蔗。

或者那时候纯粹是出于需要结伴,需要陪伴,而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可靠的人,于是我们都会到他家门前集合。这样的事不知道持续到什么时候,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进入五年级,面临小学毕业。于是我们几个同龄伙伴不再在谁家门前集合,而只是在上学时在村口大喊彼此的乳名,即使住在村尾的人也可以听到。紧接着,就是上中学。也正是在中学时,在我看了贾平凹《我的小桃树》之后,我开始提笔写信给在家乡的兄弟,让他在信里给我捎上一片桃叶。或者乡愁就在那时候开始形成,对着中学校园里的梧桐,就想起小学校园里的梧桐和滑杆,以及那一张刻着自己名字的课桌。

如果是在夏雨时候,那时候的我们,很多都会戴上箬笠,雨再大些,就会披上”胶纸”雨衣(其实就是一张很大薄膜,现在很多用来大棚种植),穿着凉鞋,在雨水里影影绰绰。没有几个人有雨伞,再加上戴上箬笠,披上雨衣,就很像电视里的大侠。如果嫌不过瘾,还会去柴堆找一根顺手的棍子,斜挎着腰间,十足一大侠。

也是在面临毕业的那一年,为了赶时间能早点到教室,我开始坐上了伙伴的自行车。坐在车后座面,一路颠簸,经历我前所未有的快速,当然,屁股也是前所未有的疼。当然,更让人兴奋的大概是晚自习。五年级的时候,由于不住校,晚自习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也是坐同伴的自行车,在六七点的时候出门,我手执着电筒,坐在自行车把上,同伴踩踏得飞快。路上是萤火虫,蛙鸣阵阵,当然还有虫子飞到跟前。这时候不能张嘴,要不一口就一只小虫。待到了教师,看着平常坐满的教室,只有一半的人,觉得很是新奇。当看到平时住校的女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就更是新奇,下课的时候就故意路过她们身旁,一阵洗发水的香气,那时候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来晚自习的……

转眼也到了李花开的时候,那些比我早熟的同班女生们,据说到今年就只剩下一个人还没结婚。与我一同的男生们,过年回乡时,偶尔会在那条上学的路上遇见他们,有人欲语又止的样子,有人则如同路人,他们大多开着摩托车,呼啸来去。车后面,坐着的是他们的妻子或者孩子,车两旁,不是一只鸡就是一只鹅,或者是很多只鸡。待到我要张嘴,想叫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摩托车扬起的烟尘让我很好地继续矜持着。

想念你们,那些在路上蹦跳的少年。想念你们,那些路上的桃花、李花,以及那个戴花的小姑娘。春去秋来,祝愿你们都安好。

情如水逝

原题目:岸边的陌生人

你在岸上,我也在岸上
你在对岸,我也在对岸
我在观望,你也是在观望么?
谁也没有说话,此情如水逝

你在海里,我也在海里
你在游,我也在游
我在错过,你也在错过么?
谁也不能说话,此情随水逝

事情总是这样
我们不在岸上,就在人海里

  2010年3月8日晚,于215路公交车上

请收听同名乐曲《岸边的陌生人》

不归的轮回列车

这是亿万众生的一个小小缩影。在中国社会的金字塔的底层,一对普通的四川农民夫妇,为儿女离乡工作十五年,像候鸟一样,往返城市和农村。即使城市是他们停留最长的地方,可他们依然只是个暂住者。而他们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女能离开农村,去向一个能”老有所养,老有所依”的地方:城市。他们不希望儿女像自己一样,辛苦而拼命地工作,病了也不敢去医治。总之,他们想他们的儿女能离开泥沼一般的农村。

然而十五年的拼命工作并不能为他们的家庭带来任何正面而积极的变化。这也是亿万中国农村家庭的一个小小缩影。作为亿万农民工中的一对,张昌华和陈素琴用十五年的时间为经济发展去付出,同时,也搭上了自己女儿的前途。作为中国城市化主力的农民工们,他们在城市里为人们搭建漂亮的候车亭,建漂亮的柏油路,建漂亮的大厦。然后再在春运的时候,想鱼罐头一样把自己装进列车中,再爬山涉水,走在自己的田间地头,与一年未见的儿女相见,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可是失去了父母的陪伴,谁来带领孩子们走出或灰暗贫乏、或缤纷迷幻的青春期?更何况,在他们面前,还要再次面临一次更为艰难的考验:高考。而变幻不已的中国现实并没有给这些农村孩子更多的幸运果实,像一个噩梦级的游戏一样,主人公必须面临更大的考验:找工作。如果找到了工作,然后才能在城市里生存,实现父母的愿望:脱离农村这个泥沼。然而现实比游戏还要残酷,很多无法完成高中学业,而三十年来逐渐下降的农村大学生人数则更让人绝望:很多人依然回到农村,然后再踩着父母一辈的足迹,成为新一代的候鸟。这如同一个悲伤的轮回: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如何应对这出生在农村的命运?

而在轮回之外的现实是:从教育到养老,中国的城市的基础建设和投入与中国农村的相比简直天壤之别。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拼命想往城市挤掉缘故。这些人为的政策落差尚可以通过制度内地各种持续投入而逐渐减少(这样的指望很遥远),但除了通过上学之外,农村儿女们还能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或者途径去走向金字塔的上游?在这个以”人情”维系的社会,穷人们会有多少个富朋友?穷人们会有多少个权势可以依靠?在这个连公务员都是世袭的社会,能有多少农村孩子可以进入他们的关系网内?当所有的上升通道都被各种”关系”堵住,轮回就是一个宿命。所以,在农村你可以常常见到这样的咒骂:如果你学习不努力,以后还是回家种田!

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花费数百亿元人民币而举办的各种盛会,其实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们依然关注着姚明,他们也被教育着说要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一切,却惟独忘记了如何去爱自己的父母,如何去爱自己的儿女–谁也没有教他们怎样去爱。集体主义融化了个人,烧尽他们的青春。没有人告诉你么,这城乡的二元不公平现象,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啊!没有人告诉你么,这就是改革开放啊,这就是他妈的经济发展啊!

所以看完这部纪录片之后,感觉像是看到了静寂岭一样。多少人的生活,会有这么鲜明的灰暗?佛曰众生有六道之轮回,若守五戒,行十善,即可生到天界,即为众生之巅,可超脱,可入圣。只是我的农民工兄弟姐妹们,你们需要守什么样的戒,行什么样的善,才能摆脱这轮回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