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小刀人物志047——疲倦的颜色

看着斑斓闪烁的霓虹灯,看着灯红酒绿,你会不会感到一种疲惫?我想,我不会。因为,至少,我可以随时地抽开身去,回到简洁而无人的大路上。可是,在我再度看到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疲倦,连他身后的青山绿水,都失去了活力。

在我还是一个喜欢上窜下跳的小孩时,我在别人的厅堂里见到他。那时候的他很年轻。如今想来,是怎么样的年轻呢?他不短的头发里透露出一种气息,像青葱、向上的树木。他的拇指留有长指甲,他停下来歇息一下的时候或者跟人说话的时候,他会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弹一下拇指,清脆而微小的响声使我羡慕不已。然后,他在开始工作的时候,还会用殷长的手指抚弄一下头发。那一瞬间,你可以看到他的食指因为抽烟而变得有些发黄。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郁黑的胡子也会跟着动起来。

我想,如果当时我是个姑娘,我大概是会喜欢上他的。因为他手里握着的不是锄头,而是一支支油画笔。那时候,他在别人的厅堂里,要给那新建房子的人家画上一幅迎客松的油漆画。所以,他的手里,常会沾有颜料。有时候,他的脸上也会沾上几小块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颜料。他一抹脸,然后再将头发往后一拨,当时的我看得心醉神迷。我并不是喜欢他,我想,我大概是喜欢成为他的模样。

那时候,乡村里还真的有珠帘画栋,在飞檐之下,你会看到一块被木匠做得很精细的”木头”突出来。这块木头就是画栋。而他的工作,就是画这些画栋。画栋上面常会有喜鹊、梅花,或者是竹子(比喻竹报平安)。他用小拇指往刨得精细的木板上比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划,仿佛要在这个地方画一只喜鹊,画出一方平安来。如果那家建了新房子,十有八九会叫上他,让他画一幅迎客松作中堂,然后两旁就画一幅具有西方风格的油画:漫天的夕光,一条张开帆的船,一所房子在江边。

当然,这些画并不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他是照着从街上买回来的海报画出来的。不管是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是像我这样的小孩,都只能对着他的画和那一张小小的海报赞叹,像,真像。你知道,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还有什么比这还要隆重的赞叹呢?

可是珠帘画栋慢慢的开始被钢筋水泥取代了。每次回家,我总会问父亲,那个画画的人去哪里了?我知道,在我的心底里,他始终是我曾想过要成为的一面榜样。父亲总是摇头,说他去了广东打工,结了婚,娶了个漂亮的高中毕业的女人,生了小孩,因为计划生育,好像过得很不好,家里也没有建新房子,现在回家了,天天蹬着自行车,运松脂。我想象着他用殷长的手指,抓着自行车把,努力地稳住载有150斤重的松脂的自行车,在路上奔走着,他能承受得住么?那双本该握着画笔的手,是不是像父亲的手一样,长满扎人的茧?

由于外出求学良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看到他。因此,我总是不相信父亲的描述。我始终坚持着,在记忆里,为他的形象保持一块地方,在那里,他依然像画画时的他那样,穿着白衬衫,长指甲,褐色皮鞋,长头发。他瘦长的脸,专注起来会让你觉得你身处于古代。就如同那电视里所表演的那样,一个有些瘦的秀才,在不太明亮的厅堂,画一幅下山虎,或者迎客松。落款的时候,盖上一个红章,阳文,篆体。然后在喝主人吃饭喝酒的时候,像古人一样,端着碗,敬主人,说些恭喜的话。仰脖子,饮尽碗里土酿的米酒,然后红晕上涌。

再见到他的时候,却是在田埂上。他的身前是他的孩子,一二三四,有四个。像是他先看到我,而我却仿佛忘记了他的模样,或者说,我只记得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忘记了向父亲请教该怎么称呼他,于是我就这样地笑着看他。他向我介绍他的几个孩子,最大的是女孩,长得清秀伶俐。他像是要向他的孩子介绍我是谁,却也像是忘记了该怎么让自己的孩子称呼我。我笑了笑,忽然觉得有一束微弱的光在一闪而过,带着灰白的色彩。

待来到他面前,我才看清他的样子。他没有了那时的胡子,取而代之的是整个下颚的青黑的一片,手里提着一个钉耙,父亲说他家里没有牛,只能靠人力。他的手指已经了长指甲,泥巴沾满了深色的裤腿。黄白色的衬衣上可以看得出汗渍。

我简单地跟他说话,装作有急事路过了他和他的孩子。在转弯的时候,我偷偷地回望。烈日之下,他跟田野浑成一色,走进树荫,你就很难再找到他。仿佛他和树荫已经成了一体。

走在亙古不变的田野里,太阳毒辣,知了嘶鸣。周围青翠的绿色开始褪去。是什么颜色正在逝去,不,是什么颜色正在褪去?那一束灰白,是不是将跟随他一生之久?

我擦去汗水,疲倦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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