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小刀人物志026——老人

我常在想,一个人的老去–特别是我自己的老去会是什么样的?前者,或者很多人无暇回答,或者不屑回答。至于后者,或者需要在自己老之后才能回答。可是并非每个不屑回答前一个问题的人都能回答:一个人的老去会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在不屑、无暇的背后,有很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忙。那些年轻的人我都尚无暇顾及,那里来的时间去顾及他们(老人)?

我曾一度惧怕老去–可是更多人说,你还年轻得很,怕什么?然若一个人不年轻,他/她怕的是什么?我没有就这个残忍的问题去寻求答案。只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浮光掠影的看,惊鸿一瞥的看。

大概在数个月前,他说他大概有76岁了—-你可以看出,年轻人对年龄总是不长记性的,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具体岁数。自我认识他(或者说是见到他)那一天起,每逢午饭、晚饭,他总是拿着一玻璃杯,里面装有本地的米酒。杯子或满或半,但是从不落空。他的脸红红的,戴着眼镜,缓慢的夹菜,缓慢的把酒放入口中。他一直红着的鼻子,使他显得像个酒鬼。或者吧,在年轻的时候他真的是个酒鬼,可现在的他不是,他顶多是个需要酒的老人,他喝得不多。

在我见到他的前两年,他还可以帮忙店里(他家是开饭店的)收一下碗筷。他手里拿着碗筷,慢慢的走近洗碗池,手里的碗像是随时都会跌落在地上。可是几乎没有人为此提醒他,让他把碗放下来,或者让他小心点。或者到了他这个年岁,他已经小心翼翼了许多年。如果不,他怎么会活到如今呢?在后来,他不再过多的走动,他对店里的事不闻不问。他开始专心的看电视,一整天一整天的看,遥控器放在他手边,他站起来看,或者靠近电视看。他总是不停的对着电视笑。或者说是电视里的剧情、对白让他发笑。他的笑像未关紧的水龙头水滴一样,不时的落几下,但又不延续。有一次,他依然笑了起来,声音不大,甚至笑得只剩下脸部的肌肉在动。这一次,我再也不以为是电视的剧情好笑。因为电视里放的是《还珠格格》。

两年多的时间(我见到他只有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好像很少跟人说太多的话。前两年,在没到午饭、晚饭的时间里,他经常站在门口,看着人来车往的街道。他像看电视一样,看着门外的路。在镜片背后,不时笑。或者外界喧嚣的生活在他看来就是一出巨大的电视剧。他正冷眼旁观着呢。他的头发全白,天气稍冷,他就穿上厚衣服。而这厚衣服一般是黑色的。这使他的肩膀上落下的头皮屑分外显明,这也使我不敢常拍他的肩膀,而他倒是慢慢的,开始常拍一下我的肩膀。个中原因,我自以为是的认为,我是惟一一个主动跟他打招呼、说话的人。

由于之前每逢吃饭,他总是叫我一起跟他喝酒,所以我每次见他总是打招呼说:饮了(酒)没有?2008春节后再见到他时,我如往常的打招呼,饮了没有?他笑得缓慢,唔饮,唔饮。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也没在意。后来一次天冷,我邀他喝酒,他还是拒绝。我一再邀请,他镜片后的目光大盛,差点死了,还喝。怎么了?我问。我高血压,唔饮得。在我听来,他的声音出奇的大。我想,在检查出他高血压之后,或者他更需要的是自己的健康。

他还是不太说话,或者是没有人跟他说话。少了喝酒的乐趣,或者他又找到了看电视的乐趣。可是,这生活就是他想需要的么?

或者,有一天我老了,我会成为这样的人么?这就是我所等待的么?

【乱描】小刀人物志025——最浪漫的话

3月6日。这一天的天气很好,她种了一天的甘蔗。她说,还有1亩多的甘蔗没有种完。我说,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刚开始砍甘蔗。她接,这次见你的时候我刚好种甘蔗。她戴着一个棒球帽,大概是她的儿子不要但她又舍不得扔的。她手里戴着手套,白色的手套被甘蔗的外层的灰染成漆黑。而且手套上有几个洞。她身上穿着的确良围裙,这是为了保护衣服不让甘蔗的糖沾染了,不然就很难洗掉那些糖渍了。

她腰间束着一根腰带。在腰的后面,绑定了一个木头做的挂刀用的通空的槽(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大概类似厨房里放几把刀的槽,可以挂在墙上),走路的时候,把刀往槽里一放,刀柄就可以使刀不落下。远远望去,真有点像刀客的味道。可是如果在这个季节,这样装束的人,不是砍甘蔗的,就是种甘蔗的。而我见到她的时候,却只闻到一阵甘蔗的味道。或者是甘蔗被砍落时溅下的汁留在了衣服上。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看不到她腰间的刀,大抵是已经拿回家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做饭呢,要不然你可以先到我家去吃饭。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先回家吧,这个调查我等下再让你做,如果晚一点回去,你老公会不会…..。我没有说下去。她笑了起来,不会的,我们家很开明的。这时候是在一户人家的日光灯下,我看见了她的笑,带着皱纹。

在她的协助下,我很快的做了两个调查表。做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后来她说,是她老公打来的,说是让带几瓶酒回去,让我去他家吃饭呢。嗯,我下次去吧,下次到你家去再吃饭。

在这户人家的一个人填表的空隙,我说,你坐下来,忙了一天,看看电视,她说,我不爱看这样的电视,平常就看看新闻,还有就是天气预报,还有我最爱看的是《女人不哭》,她说完就自己先笑了起来。电视里放的是一个情感剧,电视机摆在离人3米远的地方。我说,这样对人体健康有好处,可是对视力有要求。她说,我老公的眼睛以前还好,3米远都没问题。可是现在不行了,都老了。她揉了揉眼睛,或者是太疲劳了。她说:”我老公笑我有白头发,我就笑他眼睛都花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跟平常没啥两样。我笑了起来,尽量不带声响,以免她误会我是嗤笑她。或者她并不知道,后面的这句话,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听到过最浪漫的话。马上,我开始静默,心怀羡慕的看着她,我知道,我应该对这样的浪漫表示敬意—-这是所有的情感电视剧所不能带给我的。她大概也有40岁了,脸上有雀斑,笑的时候也有皱纹。

我出了门,走在门外的黑暗中,想着她和她的丈夫在一幢四壁用泥巴糊起来的吊脚楼里一起看电视的情景,觉得远处的灯火猛然的亮了许多。

【速写】小刀人物志024——跆拳道八段

见到他是在火车上。你知道,在火车上,你可以见到很多的人,卧虎藏龙,三教九流。那趟火车是去往北京。他顺路,去石家庄。他说,过年了,一般大多数坐这车的人都是去石家庄的,很少到北京的。他的语气显得老到,像是见过了世事如何如何一样。他的目光平淡,不似少年般的闪着光。火车上坐满了人,堆满了行李。往人堆里一扎,谁也看不出来他是干嘛的。

那时候是1月25日,腊月十八。现在往回看,是在雪灾前夕。或者那一车的乘客会为能在雪灾来临前到家而感到无比欣慰。可是那时候我听他说,他并不想回家。不过他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家里说要他回去。他留着寸头,说完这些话,他就把头发往后捋一下。或者在说到家的时候他该有一点表情才对。

他穿着整套的运动服,雪白的,然后像个中学生一样,把上衣的对开拉链拉上。他的运动服的稍微宽的袖子,在手腕里一束,手掌一握成拳头,我猜想他一挥拳会把一个巨大的东西摧毁。后来他说,他是一个武馆的教练。在某地(抱歉,我忘记了具体地点)开了一个武馆。这就更证实了我的猜想。可是他说,武的最高境界是做人,忍。他的普通话显得有些含混。

他说14岁(还是十三岁?)就开始练习跆拳道,现在好像是八段了。我开始询问着一些他练武时的细节。比如说苦不苦,有没有人逃跑,练武的人后来又如何什么的。他轻淡描写的说,很枯燥,天天就是练习,也有人顶不住就逃跑了。大多数人练武之后并没有从事以武为生的事业。他说他参加了几次比赛,觉得很没劲。一次是在香港,参加了一个比赛(名字我忘记了)。他说,像他这样的,很尴尬。因为自己的体重,如果参加56公斤级的,有太轻。可是参加48公斤级的,又不像。他这样的时候,一只手摸着的自己的另一只拳头。后来问起他此行的目的,去了广州,到了南宁。两地都有师弟师妹什么的。他给我递一张他师妹的名片。名片后面印有:2004年黑龙江48公斤级柔道冠军。他说,他跟师妹过招,她的技巧比自己好,可力量他比师妹占优。我问,你那个师妹多大了。他说83年的。

他说起座位底下的包,那一大袋行李,他笑,那都是些道服。也没给家里带些什么东西。到石家庄后,就转车到江西,如果顺利,经过五六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

后来他说起当武馆教练的经历。他说,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以前那样的了,特别的不听话,很调皮。在广州,一对双胞胎很调皮,谁都不怕(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出现的,徒弟对师傅是绝对的服从的,他补充道)。后来他到了那里,一手抓起一个小鬼,吓他们要把他们往窗外扔出去。那一对小鬼才乖乖听话。以后见面都鞠躬说教练好。他说这个事情的时候,语序并不流畅。或者他把这当作一件小成就来记起。

后来他又说,他的师傅是国际八段。我摇头,是不是功夫越厉害段位就越高?他说不是。于是开始向我解释跆拳道的分段规则什么的。可这些我都忘记了。后来他说起一件轶事,说的是他的一个同门,在车上被几个特警给欺负了,后来他的同门跟特警同志们下了车,要单挑那几个特警。结果那几个特警同志被打惨了云云。我像是听武侠小说一样,频频点头,然后作沉思状。或者这只能当成一个传说来看待。他又说,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其实也才27岁),很冲动,学武了就横的很。后来就慢慢的平静下来,没有那么冲动,也不会仗武欺人。

他在石家庄下车。快要下车的时候他起身取行李。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身材不高,一个大包,背在肩上,显得很轻松。走在人海里,很难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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