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平方米的寒冷

那个夜晚是依然处于冬天的三九天。电视机里穿得整齐光洁的主持人指着地图说,南方普遍阴冷天气,冷空气继续侵袭南方…..电视外面的我搓着手,而他们则习以为常的站着,坐着,身上披了几件衣服,没有毛衣,脚上穿着拖鞋。日光灯将他们的脸照得有些苍白。村庄除了几声有限的狗叫声之外,安静使村庄陷入巨大的寒冷,除了我这个局外人,身处其中的人毫不自知。是不是因为这已成为他们的生活?

这是一个边陲小村庄,翻过一座山,就是越南。在白天跨过一条小小的河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越南的民居。像"抵达了中国边境尽头"这样的事情,在外人看来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最初来这里时的我看来,这件事使我想起村上春树的《冷酷仙境与世界尽头》这书名来,那时候顿生了几分诗意。而到了两年多后的今天,这一切都毫无诗意可言,"洪水"一词常被小村的村民引用。"如果洪水一来,一切都没了""最好今年没有洪水,要不刚种上的甘蔗就没了""如果今年没有洪水,日子就好过点"…….在2005年,一场洪水侵袭这个边陲小村。洪水来自数口小池塘、小泉眼,这些都来自从越南流过来的地下河。在平常,这些小池塘、小泉眼都很平静,甚至也会显现出些诗意:绿水泱泱,鸭鹅嬉戏。到了5-6月大雨多发的季节,地下涌出的水成了毒蛇一样,让人又嫌又怕。

小村很小,48户。傍晚时分,到村里转了一圈,十室九空。偶尔会碰上几个老人,抱着小孩,在门口站着,不说话。只有小孩子常发出些声响。问及人都到哪里去了,答道,中青年打工去了,还有些人到地里去干活了。那天天很阴暗,像是要下雨,却又刮着散乱的风。在一户人家里一边烤火,一边等村民回来,一边跟抱着孩子的40多岁就当爷爷的中年男人聊天。他手里抱着的是孙子。他之所以不去打工,是因为儿子和儿媳妇都去打工了,家里要人照看。他这样对我解释说。聊天的过程中,他的母亲提着一个脸盘来装热水。这时候我才看明白,眼前的灶上放着黑黑的是小锅,烧的是水。他说,他母亲已经八十几岁了。老太太穿的衣服长短不一,她提起锅,要倒水。我把她手中的锅轻轻的夺了过来,站起身给她倒水。她儿子向我介绍,她现在每天都去放牛。她坐下,慢慢的给自己洗脚。这时候天开始黑了。我把凳子让给了八十多岁的老人,把温暖留给她吧,我出了门口,跺跺麻木已久的脚。

吃饭的时候,桌上的碗里摆了两条鱼,炸过的。还有就是汤,还有什么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手肘不知往哪里放,桌子是冰冷的玻璃桌。鱼很多刺,里面很淡。虽然门都已经关了,可是风还是从纸和泥以及木板组成的墙壁中吹了过来—-由于年日久了,墙壁已经有很多窟窿。因为我一力坚持要让他们自己做,工作进展的异常缓慢。慢慢的向他们解释如何做,为什么这么做。这时候屋子的女主人穿着拖鞋,给我们端来一个用铁锅盖翻过来做成的火盘。火盘上柴由于潮湿,一直冒烟,很呛眼,我在旁边一边温暖着自己,一边流泪。

在谈话中,他们依然常常引用"洪水"一词。他们说,要修一条农耕路,可是他们用如果+洪水造句:如果今年有洪水,就修不了,修了也没用。在我对着火堆还有些腿脚发抖的时候,他们穿的衣服都不多,却神情自若。或者,在他们看来,体外的寒冷相比内心的寒冷,已经算不了什么。

我们一直做到凌晨零点,这时候一天当中最冷的时段将要开始。火也快要熄灭了,这时候烟也稀释成冷空气,开始在周围漂浮。我跟其中一个人回他家去睡觉。路上很脏,有很多污泥和污水。一只狗在叫着,声音在环山中显得特别的响。我掖紧衣服,企图让自己觉得暖一些。后来,我们在他家也一边聊天,一边烤火。我问他,这两年里自己家和村里有什么变化没有。他摇头,没有。再想想,有没有。还是没有。两年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到这里时的情况。我说着自己的感慨,但看到他平静的脸,于是又转向问他。问家长里短,问邻里邻舍,甚至问起他的从前当兵的经历来。他的表情在火光的映照中平淡如昔。只有在说起他的儿女的时候—-尽管说要借钱给小孩读书—-他才有了笑容。或者只有这才让他感到了温暖。他说起了以后,等以后孩子们都毕业了,日子或者会好过点。他甚至开始打趣着我,问我以后的生活期望是什么。

在睡觉的时候,他给我拿被子,让我到他儿子的床去睡。儿子去上初中了,周末才回来。床只有一张毯子折起来铺在中间,还有一张被子。他的儿子就是这样度过家里的冬天的,我打开睡袋的时候想。睡袋上写着,适合用于零下十五度到零上十五度之间的温度环境。我打开音乐,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不去想这周围的一切。后来在快天亮的时候醒了过来,因为发现睡了大半夜,脚还是冷的。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把被子挪了过来,盖上。

在穿衣服的时候,发现蚊帐(蚊帐是一年到头都挂着的,应该是防灰尘和从地下牲口圈里生出的蚊虫吧)外边的墙壁上,有一个半径为十几公分的洞。或者晚上的寒冷就是从这个面积为0.01平方米的洞口涌进来的吧。可这个屋子里,有多少个这样的0.01平方米?他们的心,是不是会有几个缝隙,让寒冷源源不断的涌入,让寒冷在内心积蓄?

这0.01平方米的寒冷,像环山的水一样,不绝地流着,存在着。诗人说,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坐在摩托车后,我想着这无用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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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写】小刀人物志023——留守老人

她就站在我对面。那是一个夜晚,尽管村里的空气好得要命,可是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什么的。我坐在停在门口的摩托车上,刚想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她走了过来,用壮话跟我打着招呼。我用普通话回答她,然后,她也开始用普通话跟我交谈。这使我很是惊讶,她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六十了的妇女,竟然会说普通话。她很瘦,站在那里,穿着拖鞋,在这个冬天的夜晚。

她穿着旧衣服,包着头巾,脸上皱纹满布。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想她的年纪。她说,她住在旁边的木屋里,很破。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歉意,笑,皱纹跟着也带了起来。我手里拿着手机,已经拨下了远方朋友的号码,想着是不是该结束这样的谈话,转而给朋友打电话。可是她好像还是没有结束谈话的意向,于是,我在摩托车上一边转着手机,一边跟她说话。我问她去晚上要去那里,她说,去看电视。说完又带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你喜欢看电视?你家里没有么?我有些不经心的问。我家里没有,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她竖起食指,怕我听不懂她的普通话,作着手势。我停下手中的转动,"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你家里的其他人呢?"他们都去打工了。"你家有几个小孩?你有孙子或者孙女没有?"看着她的模样,我想她应该有了孙子或者孙女了吧。这时候一个她的邻居妇女走出来,说,她没有孙子女,她嫁了两次。老人像是没有听到邻居的话一样,摇摇头,说没有,然后还是站在那里。

"你丈夫呢?"我问得小心翼翼。他去凭祥了,搞建筑的,她怕我不懂,指着我身后很气派漂亮很新的房子说,建房子的。"那你家的小孩呢?你有几个小孩?"三个,她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个女的嫁人了,还有两个儿子,去打工了。"那你最大那个儿子多大了?"二十三了,他去广州了,还没有结婚,这时候她显得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小的那个呢?他不上学了么?"没有上学了,他跟我老公去凭祥做建筑了。"那他有多大了?"十六岁,初中毕业了。我没有说话。她像是意犹未尽一样,说,我那个小孩很聪明的,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次,像是怕我忘记了一样似的。"那他为什么不继续上学?"不知道,他不愿意。她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把重音放到了后面,言语充满了叹息。后来她接着说起她的女儿,说女儿嫁出去有五年了,嫁到茂名高州(广东),可是女儿只回来过两次,也没带她去过茂名,要不她知道了地方她也会懂得自己去的。然后她又说,女儿隔上四五个月就会寄钱回来,一次寄四五百。现在她又要坐月子了,她接着补充,显得高兴起来。

我们开始谈起她家里的农务。她说,她有十亩地,她用两根食指交叉架了一个十字,她大概是怕把"十"字说成"四"字了。那你一个人耕这么多地么?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听她说话。她没有回答我,她说,老公一个月回来一两次,儿子过年回家会帮自己种玉米什么的。"那你一天到晚都要干活了?"上午犁牛(即犁田),下午就放牛。这时候她笑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笑得大声。"那晚上还要干活啊?"我本想跟着她笑,却没有笑出来。晚上就自由点,不干活了,累了,晚上就看电视。"那也是,找个人说话,免得一个人在家,闷。"我看着她的家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她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在家,晚上,一个人对着黑暗睡去。

后来我还是说起了她的第一个丈夫,说起了她的从前。她说她的第一个丈夫就是这里的,后来生了一场病,没有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死去的人听见一样。后来就嫁给邻居的另一个人了。"那你现在的丈夫,他有多大了?"她伸出两根指头,比我小两岁。我今年56了。1953年4月生的。是虚岁,旁边的她的邻居解释说。她在一旁笑着,不说话。皱纹被带起,这回没那么深。

后来我们道了再见,她刚转过身去,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忽然又转过身,朝反方向走去,嘴里念叨着"不知道木薯怎么样了"。我关上门,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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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写】小刀人物志022——小大人

乡村家庭
何丽娟的家 小刀周远拍摄 (CC

八个月后,再次回到这个小村。冬日的阳光将瓦房映照得青烟缭绕的。这个小村很是偏远,中国移动的生意做不到这里,如果把电话线和电视关掉,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不知是民族的习惯还是这里特有的习俗,这里的瓦房都没安装烟囱,烟从瓦缝中弥漫开来,显得极其安静而有诗意。

在走上这栋吊脚楼的时候,听到几个孩子的声音。他们刚好探出头来,几个脑袋在门框的边缘上露出来,在迅速的向外看了一眼之后,又迅速的转过身去。吊脚楼的木板被他们踩得很响。他们一定是在房子里跑了起来。伴着木板的响声,是他们嬉闹的声音,其中笑声很明亮,清脆,如铜铃般。踏着木板,跨入门槛,忽然间就是满眼的黑暗。房子显得有些阴凉,虽然外面是暖阳普照。

首先看到的是两个在烧火的老人,他们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昏黄,阳光透过瓦房的几块玻璃瓦投射进来。我开始用普通话跟他们打招呼,然后开始在黑暗中寻找刚才那几个探头的孩子。他们就站在我的左边,那是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她身旁站着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记起了这里的一个孩子的名字,于是下意识的对大一点的女孩儿喊了一声:何丽花。她迅速的转头,(我)不是,她才是何丽花。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用普通话回答:我叫何丽娟。她是不是你的妹妹?是。看来何丽娟还不适应与我交流,只得用简短的话来回答我。

我走到两个老人旁边,他们正在生火烧水。他们用手势和生硬的普通话向我解释着。我也用生硬的土话跟他们说着话。那三个孩子也凑了过来,坐着小矮的凳子上听我们说话。不知怎的谈到了孩子,我抓起何丽花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正抓着吃的东西)说,呀,你的手脏,不能吃东西,快让你姐姐洗洗去。我本以为这句无心的话说过了就算了。谁知何丽娟马上拉起她的妹妹,把她手中的东西放下,往水盘边走。她要给妹妹洗手。洗完后,她又把她弟弟拉了过来,接着洗了一次。到最后,她也自己洗了一遍。我抓起何丽花的手看了看,说,要洗干净点。这时候何丽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看得有些过不去,又说,有没有香皂?看着她更加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急忙说,或者洗衣粉也可以的。她马上从一堆杂物中找出了洗衣粉,重新的为弟弟妹妹洗了手,并用毛巾刷了干净。

像她的父亲一样,我开始叮嘱她,吃东西前要洗手,这样就少生病了。还有,脸也要洗干净。这时候她马上开始用毛巾为弟弟妹妹把脸刷干净。然后在我旁边坐下,烤着火。在我叮嘱她的时候,她像个大人一样点头,她的弟弟妹妹站在她身后,隐约站成一排。站在前面的这个瘦瘦的女孩子,俨然成了一个家长一样。

通过像记者问答一样的交谈(除了我问她答,她几乎不主动说话),我才得知何丽花是她的堂妹,小男孩是她的亲弟弟。她的母亲去了广东打工,父亲去了糖厂打工(季节工)。她今年上一年级,弟弟妹妹都上学前班。然后问起她几岁了,她奶奶用土话说,她今年7岁。何丽娟看着她奶奶,带着疑问,8岁了,今天都2008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三角铁架下的火堆轻爆了一下,声音清脆,有些火星窜上来,照得她的脸通红的。

临出门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何丽花一直用左手搓着自己的手背,或者她还在想自己的手是不干净的。我轻拍了她的头,心里一阵不安。或者我不该这样跟她说话。

后来,听村人说,何丽花的母亲是越南人,很年轻,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去广东打了几年工,后来就不回来了。据说是跟她父亲离婚了。那个搓着手的小姑娘,如果有人问起她的妈妈去了那里,她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有人像我一样对她说,你的脸脏了,谁为她把脸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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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在说再见 小刀周远拍摄 (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