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消失的路上

读何伟《寻路中国

敲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已经用了很长时间往回看,看我的故乡,看那曾经翻过筋斗的田埂。只是成都的大雾只能让人看到不远处的楼房,没有红砖黑瓦,在记忆里的故乡,也仿佛走入了迷雾。

但是,比任何一个时候,我更能看清故乡——这是读完何伟的《寻路中国》之后的感触。作为多数的底层,中国的乡村正如外来者们一再宣称的那样承受着中国社会的变化与“发展”所带来的痛楚与轻微的欢乐,他们称这样的承受是隐忍,是美德,并加上各种假大空的定语:中华民族、传统……等等,不一而足。是的,传统的中华民族,其实不就是乡村居民么?他们有着难以形容的性格:忍耐、消极、超脱、知足常乐、圆滑、世故……这些性格让作为外国人的何伟感到惊讶。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说:“他们似乎是本能地抓住了两个世界里最糟糕的东西:最糟糕的现代生活,最糟糕的传统观念。”这“最糟糕”的东西湮没着几乎所有国民。从童年的魏嘉、成年的魏子淇,再到中年的老陶,以及青春期的陶氏姊妹(均为《寻路中国》中的人物),然后再覆没了中国的所有官僚机构。

没有多少人停下来,问问为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在时不我待的经济形势中,利益就是一切。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我们本来就是这样活的啊,我们还能怎么生活?如果要画一幅漫画,我们可以这样立意:一个拿着红星园章的政治权力怪兽,挥舞着利益的鞭子,抽在中国的版图上。结果,像雄鸡的版图下,拉出一颗颗叫做“经济发展”的分泌物。作为微弱的国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或者面带恐惧,土地成为工厂,田野成为废墟……不,我的内心不允许我有这样的恶毒。所以我倒宁愿像何伟一样,像一条在乡村游走的鱼,属于那里,又不属于那里,走到通往城市的大路上,不时地翻阅自己的鳞片。鳞片下面,也是血肉相连的啊。

所以,你可以看到何伟似乎与泥土和乡民相连着:悲喜哀乐,连脉搏的频率都是相同的,这使人忘记了他是个外国人。在阅读的时候,也让我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那些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日子似真亦幻。

在看到工厂那一部分时,曾经与我一同成长的兄弟姐妹们忽然又走在乡村的那条土路上——尽管这个时候,他们大多都在广东某部的一个工厂里,或坐或立,与陶氏姊妹一样,为前途踌躇满志抑或一筹莫展。只是何伟没有描写的另一部分生活是:当他们有一天青春逝去或者厌倦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乡村生活被他们抛弃,乡村同时也把他们抛弃——作为新生代的农民工,他们没有土地,即使有,也很少有人具备农耕的技术和热情。更何况,日益消逝的土地,已经容不下更多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是谁又能讲清,在权力蔓延和权力贪腐侵蚀的每一个角落,那个叫“经济大潮”的怪兽,会奔向何方?城市不是故乡,而故乡和他们,已被彼此抛弃。

或者有一天,乡村将会是中国最大的空城。而我们,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走在消失的路上。

 

读书偶得(3):国民党论一党独裁

原文标题:读书偶得(3):折叠如此为那般

这一本《非常道》,看了下自己的Blog记录,才知道是从2007年8月就开始(甚至更早)读,一直到了2009年才把它给读完,看来这个效率是非常低。

期间读书时,常会看到一些值得记录的句子,于是想要记录下来,结果发现这本书是朋友借的,而自己身旁又没有其他的本子,于是也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来。后来就只能用最原始的记录方式,将书页的角折叠起来,留作以后整理。

可是问题来了,这本书的阅读经历得太久了,今天再度翻阅,竟然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折叠那一页。因为看了半天,在今天的我看来,那一页真的是没有什么值得我去记住的。这多像一件我曾经以为多么值得去做的事情,结果没有做成或者即使做了,今天再去回头看,唉,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花时间去做的。不过,一切都已经晚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当初的自己,对着自己说,你不能这样做,或者不需要这样做。当然,如果人都活得如此通透,还有意思么?以下一些小段的东西,来自《非常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余世存著)

陈果夫临死前,总结一生,认为自己主要做到以下几点:住繁华都市多年,未曾入妓院、舞场、赌场之类,为无聊之消遣;管钱终不将钱作为私有,或为金钱所管,反之,愈不爱钱;读书未曾为书本所囿,或自以为知足;管人事不捉弄人,不私于人,更不自用私人;做官未曾作威作福,营私或运用政客,作固位之想及幸进之图;始终保持平民本色;接近商业工作,自己做到不做生意,不与人谈私利;办党务不作植党之想,办教育亦然;生病能摆脱烦恼,始终抱乐观与进取之心。(P96-97)

有一次,曹禺见吴组缃进来,便偷偷对他说:”你看,钱锺书就坐在那里,还不赶紧叫他给你开几本英文淫书?”当时清华图书馆藏书很多,中文洋文均有,整日开放,但许多同学都摸不到门。吴组缃听罢,随即走到钱锺书的桌边,请他给自己开录三本英文黄书。钱锺书也不推辞,随手拿过桌上一张纸,飞快地写满正反两面。吴组缃接过一看,数了数,竟记录了40几本英文淫书的名字,还包括作者姓名与内容特征,不禁叹服。直到解放后,钱锺书还爱考问吴组缃:”马克思第三个外孙女嫁给谁了?”吴组缃只好回答不知道,但不免反击说:”你专会搞这一套!”(P106)

1929年,训政时期,党国治下,胡适写了《人权与约法》等文,鼓吹思想言论自由,于是上海市第三区党部发难,接着好几个省市的党部亦呈请”严予惩办”,最后在政府的训令下,由教育部长蒋梦麟签署了第1282号”训令”,撤免胡适中国公学校长之职,理由是胡适近来言论不合”本党党义及总理学说”等。胡适读了”部令”,便给蒋写了一封回信,称”这件事完全是我胡适个人的事,我做了三篇文字,用的是我自己的姓名,与中国公学何干?你为什么会’令中国公学’,该令殊属不合,故将原件退还”。(P112)

1930年秋,国民党某省政府改组,一个北大学生请蔡元培先生向蒋介石推荐他,并托老同学联名致电蔡先生促成。郑天挺记得,蔡先生很快给了回电,只有一句话:”我不长朕即国家者之焰。”(P113)

1951年7月,中共三十年建党大庆,大家都在报上发表一些回忆庆祝的文章。因为张东荪自中共建国后从来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叶笃义劝他在这个机会写一篇。张拒绝了,他说,他要保持他”沉默的自由”。(P115)

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期间跟”秀才”们坦言,他40岁以前肝火大,总觉得正义之自己手中,现在也还有肝火。在江西的时候,有一次他对毛泽覃发脾气,甚至要动手打人,毛泽覃说:”共产党又不是你毛氏宗祠。”(P139)

1962年,杨振宁与父母在日内瓦见面,当时杨子美国,很少知道中国的实际情形。杨父说新中国使中国人真正站起来了,从前不会做一根针,今天可以制造汽车和飞机,从前常常有水灾旱灾,动辄死去几百万人,今天完全没有了。从前文盲遍野,今天至少城市里面所有的小孩都能上学。从前……今天……正说得高兴,杨母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不要专讲这些,我摸黑起来去买豆腐,排队站了三个钟头,还只能买到两块不整齐的,有什么好?”(P139)

贾植芳跟胡风感情极深,胡风逝世之后,他极为悲痛,在追悼会上号啕大哭,不能自制。但他认为,胡风有忠君思想,并为此所累。他挽胡风联说:焦大多嘴吃马粪,贾府多少有点人道主义;阿Q革命遭枪毙,民国原来是一块假招牌。(P140)

阿城说:我的许多朋友常说,以中国大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酷烈,大作家大作品当会出现在上山下乡这一代,我想这是一种误解,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本质是狭窄和无知,反对它的人容易被它的本质限制,而在意识上变得与它一样高矮肥瘦……又不妨说,近年评家说先锋小说颠覆了大陆的权威话语,可是颠覆那么枯瘦的话语的结果,搞不好也是枯瘦,就好比颠覆中学生范文会怎么样呢?(P140)

辜鸿铭说:华夏文化的精神在于一种良民宗教,在于每个妇人都无私地绝对地忠诚其丈夫,忠诚的含义包括帮他纳妾;每个男人都无私地绝对地忠诚其君主、国王或皇帝,无私的含义包括奉献出自己的屁股。(P142)

李大钊说: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在最艰难的时候改造国运。(P142)

晏阳初说:富有的人民和富有的国家必须认识到,只有当贫穷的人民和贫穷的国家满足了,你们才是安全的。你把这种叫做明智的自身利益也可以。(P146)

沈从文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回答道:”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P146)

张中晓说:”在黑暗之中,要使自己有利于黑暗,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发光”(P147)

1924年,于右任诗:”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民生数十年。”(P219)

1928年,南京国民党政府全面实行”一党专政”。学界就政体形式问题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很多人证明这中国实行两党制或多党制是不合国情的。钱瑞升、陈之迈、吴景超,甚至丁文江等人都赞成”新式独裁”。周海佛说,国民党的独裁不是少数人或一阶级的独裁,而是代表各阶级的革命民众的独裁,它是代表社会全体利益的党。(P230)

陈璧君被捕后,坚不服罪。1946年4月16日江苏高等法院开庭审讯陈璧君,陈璧君在法庭上说:”日寇侵略,国土沦丧,人民遭殃,这是蒋介石的责任,还是汪先生的责任?说汪先生卖国?重庆统治下的地区,由不得汪先生去卖。南京统治下的地区,是日本人的占领区,并无寸土是汪先生断送的,相反只有从敌人手中夺回权利,还有什么国可卖?汪先生创导和平运动,赤手收回沦陷区,如今完璧归还国家,不但无罪而且有功。”法庭最后判处陈璧无期徒刑,陈璧君接到判决书时却说:”本人有受死的勇气,而无坐牢的耐性,所以希望法庭改判死刑。”(P232)

林语堂好刻薄,他曾说:”不管怎样,无论怎样混法,能混过这上下五千年,总是了不起的,说明我们的生命力很顽强。”(P232)

“大跃进”期间,杨献珍到河南调查。当时的河南省,据报纸报道,样样都好得不得了,居全国第一,号称千斤省。小麦卫星、玉米卫星、钢铁卫星,一个一个放,好不热闹。某卫星公社小麦亩产吹到7320斤。杨到下边一看,卫星全是假的,普遍营养不良,人人患有浮肿病,还饿死了不少人,杨献珍说:”这是叫花子共产主义,甚至比叫花子还穷,因为叫花子还多一条打狗棍嘛!”当时河南”假大空”名正言顺,干部的基本功就是要学会弄虚作假,在河南省党代会上,一个县委书记发言说:”不虚报,就不能鼓足群众干劲;不虚报,就不能促进大跃进的形式;不虚报,就与群众脸上无光荣……”杨献珍跟河南省委辞行时,省委书记腆着脸说:”我们的缺点很多,就是浪漫主义多了一点儿。”杨说:”浪漫主义百分之九十九,现实主义百分之一。”

(完)

恨不当年忆秦娥

读孙甘露《忆秦娥

写在扉页上的话:我们都太年轻了,还不了解平凡生活的悲剧性质。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九日晚。

不知怎的,在读完孙甘露的《忆秦娥》这本薄书后,总会想起一首歌来:张亚东的《不明飞行》。前者模糊了人们对小说写作的视线,而后者则同样显得有一种异质性—-这也算是音乐?你可以同样用这样的语气问,(《忆秦娥》)这也算是小说?或者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自问一下,什么是音乐,什么是小说。这两者是否已经被钉死在人类的经验之墙上?

孙甘露用一种别人不曾用过(至少我目前不曾经见过第二个人)的笔法,来写下一些被外界称为小说的文字。在我读来,是一种全新的感受。或者说,那是一本应该在大学的自习室或者阅览室读的书。那阵要考中文系研究生的日子里读这样的书,或者可以作下这样的笔记:

孙甘露颠覆了人的描述方式,也同样颠覆了小说的叙事方式。他用第一人称,游离于小说人物之中。他的现实世界和小说世界相互打扰,相互混合。在日益成熟的各类小说叙事中,成为了另一种可能。

如你所见,这一段文字充满不确定性,或者说,有点故弄玄虚。这一如孙甘露的文字,充满不确定性,充满了晦涩。但或者正是这样的形式,方才表现出了生活的荒谬,以及理想的不合时宜(文中《大师的学生》那个近乎神经质一样的维庸就存在着不合时宜的理想)。一个人如何的被生活改造,改造得毫无棱角、平庸,这仅仅是我在其中所看到的一部分而已。而谁知道呢,现实生活给孤独者带来了多少的荒谬感觉呢?这无法得出答案,而只能凭自身的臆想罢了。

在短篇《忆秦娥》中,描写一个少年如何参与了自己对一个妓女的回忆的构建。用各种方式参与到别人的生活中去,结果只剩下自己的一段回忆。而这一段回忆无法被抹去,但可以被随意涂抹。就如那个妓女的生活一样,她的生活方式可以随意的被作者理解,但没有人可以说出真相。

或者有一天你想看一看这个所谓先锋作家(在这里没有丝毫的鄙夷之情)的书,那么,你要做好准备,或者说趁自己年轻、尚存想象力的时候去读吧。不要在被改造得失去了棱角或者大腹便便只喜欢悬疑小说的时候去读。那只会使你白白浪费了16RMB和一段适合调情的时光。

摘录几段:

我们那百无聊赖的状态和永远热切的无端的思慕,多少有点像某种恶习。

生活依然向前。只是某些微小的细节被无可挽回地改变,但是没有人能够明察这一切,犹如一曲耳熟能详的名曲,仅有一个音符被演奏者忽略了时值。正是这点轻微的改变蕴含着奥秘,它可以被体会,但有谁能够领悟而又不费思量呢?许多事物彼此映照,互为衬托,就像公园中的花木在记忆中随风摆动,令人心间漾起温馨和悲苦,犹如死亡的开端和恋情的结局。

(细微的生活细节被改变,这样的改变或者引起了我们的人生历程改变,可是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内中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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