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的时候,我特意打开了《摩托日记》的原声音乐,这常会使我想起在村里坐着摩托车的日子,那时候走村过街的,不停地走,不停地跟不同的人打招呼,遇见孩子,就朝他们摆手,微笑。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非常的激动。没错,那时候我跟一个政府的工作人员到他们村里介绍我们的工作。没等我把话说完,他不知从那里杀将出来,开始大声的用当地的土话在说着什么。然后看到我一脸的迷茫以及微笑,他开始用普通话说。历数他们村所曾受到过的不公和所受到过的忽悠(某县级部门),以示对我们的不相信。他的声音很大,满脸通红,削瘦的身材顿时像是充满了力量一样,我不得不承认,他有极其好的口才。他用不同的词汇和句子来表达他的情绪,这使随行的政府工作人员很恼火,几乎怒火冲天,在神情中带着厌恶和郁闷。看着乱哄哄的场景,再看看那个冲将出来的男人,我内心窃喜,嗯,又来了一个愤青,以后的工作就不愁没人做了。
他姓农。当我说出愤青这个词的时候他一脸的茫然,也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兴趣。他继续为当初几乎把我的场子给捣乱了而道歉。他握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当初不知道你是干什么,我还以为你是跟那个人(指那个工作人员)一伙的,所以……我连忙岔开话题,挣开他握我的手(他的手又很多老茧,让人握着心疼),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跟他聊一聊他们村的发展和方向,聊一聊自己村庄的过去、现在、未来。在这个时候,我再一次见识了他的健谈。
他开始从数代前谈起,说起这个村庄的辉煌,都那些人当官,都有那些人外出做生意风光赚大钱。他的普通话出奇的流利,语速不快,清晰,嗓门大。他的叙述是,先人后己。说到了他自己,他说他当过村干部,后来不想干了,是这个村庄第一个买手扶拖拉机的人,那时候他养了很多牲口。他是第一个开鸡场的人,然后常常到越南去做生意,在越南有一个亲戚,据说很有本事。他继续谈他的发家史,说到他的孩子。他说他的孩子都在外面上学。20岁左右了,两个。这使我感到惊讶,要知道,在这个乡镇,20岁左右的孩子一般都不会做学校,而会在广东或者浙江打工。他又说到他种了很多甘蔗,到榨季的时候,会请5~6个越南人来砍甘蔗。
从个人说到了集体,再说到了更大的范围–村、镇、县。他说起很多浅显的道理,比如他念念不忘的是毛时代所倡导的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激动的时候,他频繁的使用国骂三字经来表达他的愤怒和失望。而他说得最多的是另外三个字:老百姓。他说我们老百姓不求别的,只求能有衣穿有饭吃……他说,你不为老百姓办点实事,你来干什么?他妈的你在这里吃一顿就拍屁股走人了么?他说老百姓心里有本帐,谁是混蛋谁是好人,一清二楚……说到某处,他会一拍大腿,不知是怜惜还是愤怒。
说起他是否愿意为集体做点什么,他不像梁山好汉的那样立马答应下来,以示爽快。他开始问需要干点什么,自己能力是否达到,然后才说答应。我喝着他给我倒的茶,顿时觉得甘之如饴,舒爽无比。
问及他对村庄的发展的看法,他开始对我打起算盘,说起一年的收成,说起一亩三分地有多微薄的收入。我看着他,不急。他继续说,手势飞舞,如果不把这仅有的一亩三分地集中起来,我看大家种一辈子都不够小孩上学。然后又在句子的末尾加上一句带咏叹调的"他妈的"。然后他说起今年的甘蔗价格,说起今年的化肥价格,说起通货膨胀(没错,这是他说的词),每三句叹息后面带一个"他妈的"。我连忙说,岔远了,我们说说咱们村的未来吧,你像怎么样带领大家去发展?他撇开叹息,像一个谋略家一样说我们农民要联合起来做生意。联合起来?我追问。就是做一个什么像以前人民公社那样的东西啊。他怕我不懂,想解释一下人民公社。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一拍脑袋,对,就是合作社。我像看到一个难产的孕妇终于顺产那样松了一口气。
以后在他的那个村做工作极其的顺利,他出动自己的拖拉机和后推车(农用车),带领村民,分组施工,将自己村的项目做得漂漂亮亮的。再后来是在街上碰到他,他笑着跟我握手,他兼职卖农药,他说,不单要卖农药,还要教大家怎么使用农药。他的手依然是那么粗糙,刺人。他说他要组建一个合作社,并向我咨询该如何做。
之后,数次见到他,作为两个行政村的甘蔗协管员(糖厂出钱雇用的),他必须协助管理大概1500亩甘蔗。他显得极其匆忙。我不得不承认,他除了口才不错是个愤青之外,还是个实干家。
他今年大概40岁左右,他告诉我,他上过高中,没机会上大学。我告诉他,你是个愤青。但是我没告诉他,在广袤的土地上,他就是脊梁。
愿他的土地能丰收,六畜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