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小刀人物志049——都市夜色II

这时候其实不需要一个摄影机跟在我身后,只要一入了夜色中去,都市的生活就会展开得像一场不需要编剧的电影。常常没有强烈起伏的剧情,充满琐碎。或者,生活本该就是这样?

你是走路进入这条街道的,这里不是大城市,摩托车还可以明目张胆地在街上待客。于是总会有摩托车响着喇叭从你身边滑过。如果是耗油的摩托车,不用回头,一定是染发的青年载着同样染发的青年:牛仔、运动鞋、穿耳、瘦长T-shirt。如果是电动车,那大抵会是穿着休闲鞋的上班族吧,车尾座后面坐着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女孩,靠在开车人的背上。这是城市不多的柔线条之一吧。

入了夜色中,最显眼的应该是红色巨大的灯箱。如果灯箱上写着某某旅舍/社,那在灯箱对入的小厅里,一定会有一个女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方,她在看电视,也就是围观那些被表演出来的命运。

你站着往灯箱看上几秒钟,总会有几个穿着热裤的女孩走过来,或者走过去。如果镜头用近焦点,拉近,在女孩路过灯箱的时候,你大概会回想起某个香港电影的镜头来。如果再注意仔细点看,一个女孩可能就要路过的面前,在夜色里面,人们比往常更加随意些,你这样想的时候那个穿着低胸黑衣的女孩已经走了过去。你当然不会去想她的脸,去想更多关于她的细节。因为,模糊是夜色赋予每个人都特质。

转角到路口的时候,三个中年女人在路边大声地说话,很像是吵架。可走近一看,却又不是吵架,她们只是在唠着家常,说一下三姑六婆,说一下儿子媳妇女婿。她们的声音可以使住在七楼的人都能听到,但是,似乎没有人怪她们。因为,借着夜色,借着周末,谁都得找上三五个人,拉开架势,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像白日,日光之下,谁敢大声喧哗?谁不怕打扰了这现代文明呢?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蝇营狗苟需要在白天里解决呢。

沿着路边卖油炸红薯饼的摊位,还有一个亮着灯写着”武大郎”烧饼的,你还可以不时的看到一对一对的人走过。这一对一对的大多是这样的组合:男+女、女+女。这时候城市刚过沐浴的时间,女孩子们挽着另一个人上街的时候都是头发湿漉漉的,或者已经吹得八成干。于是她们在路上走的时候,会时不时地拨弄一下没有扎过的头发。她们一面走,一面说话,精力从来都不是集中的。比如,她们会对旁边的臭豆腐感兴趣,可是一看到另外一个卖烧饼的摊位更热闹,就会马上过去。在路过你身边的时候,偶尔,你还能闻得出她用的是哪个牌子的洗发水。不管你喜不喜欢,那都是一种香气。用这样的香气来形容夜色,也未免不可。

这一条细长弯曲的街道里有很好几家发廊。发廊门口,都是剪着神奇发型的青年男人。他们穿着一件类似学徒一般的长衣,如果你要进去理发,他会礼貌地说:欢迎光临。学徒们偶尔也会跟路过的相熟的女人打招呼,调一下笑。穿着露背装的女人、穿着热裤的女人,这时候都堆着笑意地路过。我想,很多人都都愿意被一个长得好看的异性搭讪的吧。

有女孩子的地方,应该都会有饰品店。周末的时候,这里的学生们抱着书,或者背着书包,手拉着手进饰品店挑一两个没有用但好看、可爱的饰品。她们大多穿着浅蓝色的衬衫,一例是深蓝色牛仔,扎着马尾,在店门口的灯光里可以看到她们的脸上有一层油性的光。这就是年轻的光。

快要走出这条街的时候,到了没有人摆摊的地方,两个女孩牵着手走过,趁着树荫,就着黄色的路灯光,一个女孩竟然开始摆了几个起舞的动作。在夜色里,她的身体起伏了几下,称为都市的另一种柔线条。

到了路口的时候,一个女孩在路灯下打电话,她在向电话里的另一个人报告着自己的位置,她大概是约好了某个人,在某个地方相见,一起去逛一下,即使不饿,也会一起坐下来吃点什么吧。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很大毛绒玩具的人,手里还提着一个淡色的塑料袋,一边走,就会有一些哗啦哗啦的响声。

远处路口的树荫下,视力很好的你看到一对情侣正抱在一起,亲密无间地。你没有犹豫地绕到了更远一点的路口,那里有明亮的灯光和不再模糊到抱在一起的人。

【速写】小刀人物志048——都市夜色

在灯火通明的都市夜晚,没有什么是藏得住的。

背景音乐(请在浏览器中试听):李寿全 《残缺的角落I

一、女郎

女郎是这个都市除了电灯之外也还会发光的物体之一。不管现在是否已经进入了深秋,但南方的城市里,你总是可以发现薄薄面料的裙子,击打地面声音爽朗明亮的高跟鞋,微风吹来,如果恰好有些许刘海扬起,这大概算一个妩媚的夜晚。

这个时候的女郎们,即使她长得不算漂亮,在夜色和灯光交辉映的路上,你大概看不到她脸上的雀斑,口红、脂粉,总要比黑暗来得好看些。而若隐若现的吊带,总会让男人感到眩晕。你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难当,因为这个时候,女郎们就是会走路的花朵,如果你不看,她大概反而觉得自己不够动人。

如果有蓝色带着些许鳞片的女人闪现,从一个带有黄灯光的店门口路过,微微一隐,就进入了灰银色的灯光里,你会不会有一种错觉,那是一尾秋天的鱼,的得的得的高跟鞋,却又让你以为是一匹马走过。你想,即使她是一匹马,至少,从背后看,也是一匹挺美好的马。

二、男人

男人刚从酒店里出来,挺着象征身份的肚子,衬衫束腰,皮带如同京剧里明朝当奸臣白鼻贪官那样斜挎在腰间—-你知道,那也是一个象征。一定是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拿着牙签,目视右前方,牙签在嘴里不知鼓捣着什么。他的头发是一个左七右三分,在夜色中看不清是不是染黑过,总之,头发很黑,像他的脸—-我是说,他的脸仿佛随时都可以一黑,只要改动一下嘴角和眼角,就可以看到一副你很熟悉的脸孔:领导。

他走得很慢,仿佛走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不需要低头看路,不需要看行人,不需要看旁边的自行车,甚至,不需要看旁边的电线杆。

他用牙签象征性地在剔牙,路过一个店门的时候,不知道那束光照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很快就起了皱纹:嘴角和眼角都开始向下拉伸。他的眼光开始斜视,好像是象征性地表示不满,为什么会有光射到我的脸上?在这时候,你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每个部位都要比常人要厚一些。我再次相信,这个条街是他的,我只是象征性地路过。

三、三轮车

两辆带有反光材料做成背面遮布的三轮车在路边并排而行。它们的速度如行人一样。三轮车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带着异质—-它不属于城市,城市里是划一的普通话,即使骂人也只是”他妈的”。两辆三轮车在通街的灯光下反射出凌乱的微弱的光来,两个女人的声音伴随着三轮车转动的声音,构成一种让人烦躁的感觉来。

一辆轿车快速滑至它们的后面,按着喇叭,整齐、响亮的喇叭声,像规范过的人行平道线,让人不容置疑地让开路。三轮车开始从并排变成直线,轿车的发动机声音掩盖了三轮车以及女人谈论家常的声音,它们和她们,都好像隐入了水面的泥鳅一般,无声而行。

前方红灯,我们一同停下。她们又开始继续谈论家长里短,语气平缓。一个在车里戴着斗笠,一个却只戴着袖套。夜色弥漫,她们的脸庞模糊。我一直等到绿灯亮起之后几秒钟才迈开步伐,我多么期待,她们会用异质的声音说一句:丢那妈。

四、摆摊者

在夜晚不营业的商店门口,在比较开阔的路上,摆摊者们开始了他们一夜的生意。有四五个摊位,是给手机、MP3/4贴膜的,再有几个,则是卖点小饰品的,再然后就是卖女性衣服的,偶尔,也会卖手表的。

在摆摊者们中,只有贴膜的是坐着的,一个小柜就是他们的营业柜,在小柜前写着的”贴膜”二字形态各不。一般有一盏白色的节能灯在映照着那个小柜,上面摆一些原料。一些发光的手机饰品像繁星一样在他们跟前闪耀着。

一些女孩子(总会是女孩子)总会在路边蹲下来,对着发亮的东西看一看,摸一摸。在卖衣服的摊位面前,还会在蹲下的时候把衣服往有灯光处比照一下。伴着商店里的音乐,走过一个个摊位面前,总会让人有一种兴致勃勃的感觉。

在街上唱着”……摇啊摇,让这个世界没有烦恼”的时候,我走在街道的对面,路过超市贴有瓷砖的绿化带,一个老人和她的塑料瓶子、一次性塑料杯子堆放在一起。她的左右,没有一个摆摊者。她的前面,是匆忙而过的路人。

我只希望,今夜,饥饿不是她的顾客。

五、超市

超市门口停着很多车,整齐划一的。几个人在超市门口的凳子上看着摆在超市入口右上角的电视,电视里正有一个男人义正辞严地走说话,像是代表着光明、伟大。

他并没有坐在超市门口的凳子上,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向着电视。他坐在超市旁边的一个房子的屋檐下。房子和超市之间,隔着一条深幽的巷子,巷子里的积水投射着稀疏的路灯灯光。

他坐在屋檐下,半抱着膝。可以看到他的解放鞋,看到他扎着的裤腿。缩成一团的身子之上,就是一个不动的头颅。他大概好些日子没有刮胡子了,看着电视笑的时候,也可以看到胡子也在笑。他的旁边放着一个蛇皮袋,旁边还斜放着一把秤。

已经是夜晚的黄金时间了,电视里到了广告时间,一个女人不厌其烦地说:XX油不用换着吃。我企图朝地上吐一口唾液,喉咙却有些干涩,从小巷口路过,他的脸,被更多人的脸所取代。

在灯火通明的都市夜晚,没有什么是藏得住的。

【素描】小刀人物志047——疲倦的颜色

看着斑斓闪烁的霓虹灯,看着灯红酒绿,你会不会感到一种疲惫?我想,我不会。因为,至少,我可以随时地抽开身去,回到简洁而无人的大路上。可是,在我再度看到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疲倦,连他身后的青山绿水,都失去了活力。

在我还是一个喜欢上窜下跳的小孩时,我在别人的厅堂里见到他。那时候的他很年轻。如今想来,是怎么样的年轻呢?他不短的头发里透露出一种气息,像青葱、向上的树木。他的拇指留有长指甲,他停下来歇息一下的时候或者跟人说话的时候,他会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弹一下拇指,清脆而微小的响声使我羡慕不已。然后,他在开始工作的时候,还会用殷长的手指抚弄一下头发。那一瞬间,你可以看到他的食指因为抽烟而变得有些发黄。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郁黑的胡子也会跟着动起来。

我想,如果当时我是个姑娘,我大概是会喜欢上他的。因为他手里握着的不是锄头,而是一支支油画笔。那时候,他在别人的厅堂里,要给那新建房子的人家画上一幅迎客松的油漆画。所以,他的手里,常会沾有颜料。有时候,他的脸上也会沾上几小块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颜料。他一抹脸,然后再将头发往后一拨,当时的我看得心醉神迷。我并不是喜欢他,我想,我大概是喜欢成为他的模样。

那时候,乡村里还真的有珠帘画栋,在飞檐之下,你会看到一块被木匠做得很精细的”木头”突出来。这块木头就是画栋。而他的工作,就是画这些画栋。画栋上面常会有喜鹊、梅花,或者是竹子(比喻竹报平安)。他用小拇指往刨得精细的木板上比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划,仿佛要在这个地方画一只喜鹊,画出一方平安来。如果那家建了新房子,十有八九会叫上他,让他画一幅迎客松作中堂,然后两旁就画一幅具有西方风格的油画:漫天的夕光,一条张开帆的船,一所房子在江边。

当然,这些画并不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他是照着从街上买回来的海报画出来的。不管是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是像我这样的小孩,都只能对着他的画和那一张小小的海报赞叹,像,真像。你知道,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还有什么比这还要隆重的赞叹呢?

可是珠帘画栋慢慢的开始被钢筋水泥取代了。每次回家,我总会问父亲,那个画画的人去哪里了?我知道,在我的心底里,他始终是我曾想过要成为的一面榜样。父亲总是摇头,说他去了广东打工,结了婚,娶了个漂亮的高中毕业的女人,生了小孩,因为计划生育,好像过得很不好,家里也没有建新房子,现在回家了,天天蹬着自行车,运松脂。我想象着他用殷长的手指,抓着自行车把,努力地稳住载有150斤重的松脂的自行车,在路上奔走着,他能承受得住么?那双本该握着画笔的手,是不是像父亲的手一样,长满扎人的茧?

由于外出求学良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看到他。因此,我总是不相信父亲的描述。我始终坚持着,在记忆里,为他的形象保持一块地方,在那里,他依然像画画时的他那样,穿着白衬衫,长指甲,褐色皮鞋,长头发。他瘦长的脸,专注起来会让你觉得你身处于古代。就如同那电视里所表演的那样,一个有些瘦的秀才,在不太明亮的厅堂,画一幅下山虎,或者迎客松。落款的时候,盖上一个红章,阳文,篆体。然后在喝主人吃饭喝酒的时候,像古人一样,端着碗,敬主人,说些恭喜的话。仰脖子,饮尽碗里土酿的米酒,然后红晕上涌。

再见到他的时候,却是在田埂上。他的身前是他的孩子,一二三四,有四个。像是他先看到我,而我却仿佛忘记了他的模样,或者说,我只记得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忘记了向父亲请教该怎么称呼他,于是我就这样地笑着看他。他向我介绍他的几个孩子,最大的是女孩,长得清秀伶俐。他像是要向他的孩子介绍我是谁,却也像是忘记了该怎么让自己的孩子称呼我。我笑了笑,忽然觉得有一束微弱的光在一闪而过,带着灰白的色彩。

待来到他面前,我才看清他的样子。他没有了那时的胡子,取而代之的是整个下颚的青黑的一片,手里提着一个钉耙,父亲说他家里没有牛,只能靠人力。他的手指已经了长指甲,泥巴沾满了深色的裤腿。黄白色的衬衣上可以看得出汗渍。

我简单地跟他说话,装作有急事路过了他和他的孩子。在转弯的时候,我偷偷地回望。烈日之下,他跟田野浑成一色,走进树荫,你就很难再找到他。仿佛他和树荫已经成了一体。

走在亙古不变的田野里,太阳毒辣,知了嘶鸣。周围青翠的绿色开始褪去。是什么颜色正在逝去,不,是什么颜色正在褪去?那一束灰白,是不是将跟随他一生之久?

我擦去汗水,疲倦袭来。

(音乐:罗大佑 你的样子,请在浏览器中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