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只有云知道

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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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是在下雨的时候,必定是在夜晚,才使我想起天井来。在快要消失的南方瓦屋里,你总是可以在庭院里看到一片空地。这片空地或宽或窄,但是你站在这用青砖铺砌的空地上,在白天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天空或者云朵,晚上的时候可以看到月亮或者星辰。当然,在南方,也会整天整天地下雨,下个没完没了。

在村庄还是由整片瓦房组成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匀出来一小块空地,挖一个天井。为什么要有这个天井,其缘由已经无从考究。到了我这一辈的小时候,天井不再是像过去那样,只长着一些青苔。人们开始为天井也为贫乏的生活增添点会生长的绿色。而万年青是最受欢迎的天井植物,然后就是鸡冠花、满天星、指甲花。年少的我们总是想把所有喜欢的花草都种在那个已经破裂的铁桶里去,每天上学的时候看一眼,然后在放学回来的时候再看看它们长得怎么样。

然而生活并不都是花花草草的。有几年,村庄里多了很多人的呼吸,孩童们纷纷扰扰地来到世上。开始的时候,生活的压力并不直接地作用于我们。我们还是在上学、放学的时候看一下天井里种养的各种花草,看看它们是否跟我们一样在成长。到了有一天,天井铁桶里的花草被家里养的鸭子们吃得光秃秃的时候,我才发现家里已经多了很多牲禽,也很少在黄昏的时候见到父亲回家。到了其他家去串门的时候,也发现大家的天井里不再是鲜嫩的花草,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被圈着的不安宁的鸭子、鹅,或者鸡。原本干净安静的天井,忽然间热闹起来,原本有些青苔的青砖上落着鸡粪、鸭粪等。

世界就像忽然长出了鸡粪一样,让人难受。每天上学、放学,不再是看天井里的花草,而是要喂一下天井里的鸡鸭鹅。仿佛这个时候,雨季也忽然变得漫长起来,天空也总是乌云漫天。在停电的夜晚,如果下着雨,点着火油灯,就可以看到天幕中一团一团的黑往天井压下来。这个时候我总是在门槛旁等待着父亲回家。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缓慢,天井上空的黑暗依然没见消散,雨水有时候夹杂着闪电。趁着闪电的光,看着雨水在黑暗中若隐若无的连成线,黑暗已经降到了地面。父亲总是会披着年久发黄的透明雨衣回来,把农具放下,再把蓑笠放下,接着就是抖动雨衣,稀里哗啦的。在我的眼中,他的动作缓慢,缓慢得可以将黑暗驱散。吃饭的时候,父亲嘱咐我把门关上。你知道,关上了门,就着跳动的火油灯,黑暗就只留给天井,黑暗就只留给了门外的世界了。

天井也还是孩子们的浴室。在秋夏之季,傍晚的时候,小孩们会把一两桶水放在边上,自己站在天井里,脱去衣服,开始洗澡。如果你是在那个时候走进村庄,阴历六月傍晚的六七点,那时候还有天井,孩子们就在天井旁边洗澡。头顶上可能是提前升起的蓝白的月亮。我们在天井里仰望天空,偶尔可以看到飞机飞过,大部分时间里,只有百看不厌却司空见惯的云彩。我们都倾注于把所有的水泼出的那一瞬间,听着天井里圈养着的鸡们失惊无神地叫着,有一闪念的快乐。

可是我想不到的是,天井里除了可以种指甲花、鸡冠花之外,还会长出棉花。那时候,谁家没有2个以上的孩子呢,可是你想,这是不允许的啊。那是一个午后,一群人冲进了邻居家,他们带着城镇人的陌生以及傲慢,把邻居家的木门拍得咚咚作响,就连梁上的燕子都被他们惊动了。邻居是我的大伯,他生了4个孩子,这群城里来的人是来收罚款的。可是,那三四亩田除了纳税加养活四个孩子,哪里会有钱交罚款呢?大伯一早就把家人转移了,只留下自家的房子。那伙人冲了进去,把一床一床的棉被搬出来,扔进我曾经种过指甲花、养过鸭子、满是污泥的天井。还有一张裸棉被也被扔了进去,白花花地铺在天井里。天井很快像一张很大的床一样,谁会知道,在上面诞生了几个孩子?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祖母开始坐在天井上边的门槛上等着我们放学回家。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总是越过长着些青苔的天井,走向阳光里的祖母。她总是会给我们留点什么好吃的。比如,在春天的时候,她会从碗柜里拿出玉米棒或者番薯来。我们蜂拥着把这些扫完,然后就是喝粥,再然后就是飞奔出门,去看中午放的《西游记》。那时候的我,竟然没有回头去看坐在厅堂门槛上的祖母,她正在从天井照射而下的阳光里慢慢地老去。在很多年以后,我就坐在她经常坐着的位置,从天井照射下的阳光慢慢地从我身上划过,到了黄昏的时候,夕阳就把我留在黑暗里。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喊着我的乳名,让我去洗米、生火、煮饭。在我为多少斤米该放多少水而困惑的时候,她不再从黄昏的黑暗中走出来告诉我。

由于祖母的逝世,按照习俗,父亲只好把燕子的巢捣了。那一年的春天,不再有燕子飞过天井的上空,到厅堂的梁上去筑巢。

在长辈越来越少的村庄里,天井也开始了荒废,人们开始有了阳台,那更高的生活,更多的阳光,更坚硬的水泥钢筋,却是更短暂的停留。不再有人在建房子的时候预留好天井的位置。原来的旧房子里的天井,开始堆满了各种农具,连青苔也不再在上面长。

站在天井中,屋檐上的蛛网不动声色地蔓延到了墙壁上,谁会知道,那些在天井边来往的人去了哪里了?

只有云知道。

我的村庄:前言

要从哪里开始?什么样的开始才是适合你的,我的故乡?在我出生的时候你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到现在我竟然悲伤地想,在我死去的时候,你会不会还存在于那山水之间?毕竟,世事变得太快了。我站在你链接外界的桥梁上无能为力地想过这些,就在我们这些子孙合力为你加固加宽了那座让你链接外界的桥之后,我想,如果我死了,我会葬在不远的山头么。可是,今天,我在城市里想,我的故乡,如果你不见了(长辈告诉我说,对于比我老的人,如果去世了是不能说死的),你会葬在哪里?

其实我一早就想过了,那座被我们加固、加宽的桥,其实是一个摆设:你看,我们这些子孙们,常年离乡别井,哪里需要这么宽阔坚固的桥?只有在我们拆掉老房子,破土建新房子的时候,我们才需要那座桥。如果说我们是村庄的破坏者,那么,桥就是我们的帮凶。可是,你看到了么,新房子越来越多的时候,人却越来越少,从最上的一排屋子喊一声,可以到最底一排屋子,回荡半天都没有人回应。我的故乡,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去了城市、去了工厂,我的叔辈们以及我,都开始拼命地往城市里赶,往城市里钻。

在六月春(夏季稻收割)的时候,我不知道田野里是否还会有轰隆相应的打谷机的声音,在晒谷场上,是否还会有追逐的少年?现在都没有了牛,谁还会漫山遍野地叫唤自己家的牛,或者,还会有哪家的小孩一边跑一边哭着说”我家的牛不见了”。

故乡,我们开始把城市里的习俗带回了乡村,有人说那是城市的文明。可是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城市文明就非得要把所有门窗关紧而且只在家里看电视么?我的故乡,不知道你是否会老去,但你的子民们已经在老去了,他们老着老着,就葬在你的山头上。有的人更悲伤,他们永远就在城市里,靠着电视,来回忆那一寸泥土的气味。请不要责怪他们,其实他们是老到走不动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老的,但我在老之前,我会有很多的时间,做很多的事。比如把你写进文字,写进记忆里。我不期待这样就会不朽,我只是想,就在你变得无法辨认、我也变得无法辨认的时候,我可以凭借那一丁点的细节来辨认回家的路。可是,我的故乡,那些未曾写过文字的人怎么办?那些在天上的人怎么办?当他们再次站在你的面前,谁给他们指引,曾经的家门在哪里?

我不会画画,相片也不能把我的村庄照出鲜活的模样来,我只好用文字把我的村庄写好,放在我的硬盘里,我的网站上,在城市里赶公交车的时候,我会不时地想起;在我失却了全部激情的时候、陷入中年失忆症的时候,我可以慢慢地循着文字,再回到我的村庄。

是为前言。

【速写】小刀人物志051——氓

氓 méng 古代称民(特指外来的)。

他们是没有名字的一群,越大的城市,就越是如此。

那是一个夜晚,我像平常一样,要了一碟炒粉。烧烤店门口的位置上坐这几个人,桌子上一片狼藉。店里的电视放着非常无聊的娱乐节目:好像是某国际民歌节闭幕,一群妖艳的人拥着另一个很具富态的女人在跳舞,女人在唱着一首颂歌,这太平的盛世。

门口的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开始传入我的耳中,至少,这比太平盛世的颂歌更能震荡我的耳膜。他们的桌子脚边放着暗绿色的啤酒瓶,几根骨头凌乱地趟在地上。其中一个男人开始说着他在广东东莞的经历,在酒精的催发中,他的声音很大。他说起广东的老板,骂了一句丢那妈,说白做了半年,工资都没拿完(工)厂就倒闭了。另外的两个没有接下去,开始说着家乡的事:某某欠了我一笔钱到现在没有还;如果不是家里有事某老板给很高的工资留下来的;某某惹事了到现在不敢回来;我的老婆敢不听我的我就……等等。

他们喝着啤酒,声音的分贝依然保持不变,他们谈论着生活,仿如电影中所谈论的江湖一样,充满义气,”某某敢不还我钱我就怎么怎么的”、”佢(他)敢讲出去我就捶佢(揍他)”。也有像一个需要自我赞叹的孩子一样”切,我旧年(去年)在深圳,包吃住2000蚊(元)我都觉得嫌少”。从头到尾,他们谈论的范围脱离不开他们自己。

在满脸通红中,一阵声音巨大的音乐响起,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的高潮部分: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在我以为这首歌要继续唱下去的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个拿起了电话说了声:”喂”。原来这是那个人的电话铃声。他打电话的时候声音依然很大,手机里的声音也跟着传出来,仿佛是一个有线电话按下了免提键。这个时候,一个啤酒瓶被另外一个不小心踢倒,他们继续着讲话,分贝依然不改。

他们是没有名字的一群,他们30多岁,比我早几届从初中毕业,或者说从小学毕业。他们和我一样,看过《古惑仔》,即使生活再多劳累,他们依然有强大的精力,这些精力让他们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或者说搬起了板砖,砸向另一个人的头上。可更多的是,他们安守本分,坐火车的时候,带着很多的行李。在闲着的时候,他们会拿出一个杂牌的手机,开始播放一段爱来爱去死来活去的音乐。他们建设着这个城市、那个城市,不过估计4000元/平方米的房子无法容下他们的精力,他们也买不起—-尽管那就是他们自己建造的。

他们没有让我继续观察下去,他们走了,留下一片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