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小刀人物志005号—回乡青年

这是个意外。我与年轻的生命相遇。不能不说,我本意是想作一个诗意的开头。然而,不可以。我发现无法诗意起来。

他是个青年,甚至说比我还要小的年轻人。
那时候,我们同坐一辆车。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靠窗,他的手放在他的包上。他的包是一个时装的品牌(见谅,我忘记了。),里面装的应该都是些衣物吧。我坐下,他往窗口挪了挪。我发现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气味,让我感觉到,他走了很久,走了很多路。当然,也感觉到他年轻。

“回家吗?”我问。他说,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是啊。“是打工回来还是?”当然是打工了。他笑,前面座位有个人附和着,但是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话。“在那里打工?深圳?”是啊。深圳。“深圳那个区?”龙岗。“噢,我去过深圳一回。在深圳干些什么呢?”在玩具厂啊。他有些吃力的说着普通话,所以说每句话的时候都加一个语气助词或者叹词。前面的开始说,做玩具模型的。“玩具模型?累不累?”累啊。还要加班的呢。我发现如果继续用普通话问他的话,他肯定会出汗。于是,我改用粤语,不,应该是传说中的白话。“要加班?加班费多少?”5块。每个小时6块。前面的伙计帮着他比划。“6块?”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他。是啊,才6块。他看我会说白话,兴奋起来,想是有很多话要说。

他把烟拿出来。是红塔山。我说,“哇,都抽红塔山的啊,高级。”他有些不好意思,抽一根给我,我拒绝,“我不会抽烟,多谢”。他开始低头点烟,为了躲避从窗户吹进的风,他把头压得更低。终于点燃了,风一吹,烟燃得更快。

“平常都干些什么呢?”平常啊,打桌球(台球,就是司诺克),玩牌啊。“赌不赌钱?”赌的啊,怎么会不赌,不赌钱干什么?“那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干?”他好像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也有可能是车的声音太大,风太大的缘故。他继续说,一个月的工资,赌得只剩下100块。我问,“一个月多少钱的工资?”700块。他怕我听不清楚,用指头比划着。前面的伙计可能已经睡着了,他旁边的一个老人由于睡着了,居然把头放到他肩膀上。我点头,重复了下,“700块。嗯。我知道了。”“那你不寄钱回家么?”我继续问,像个警察叔叔一样。那里有钱寄,自己都没有得花。他说的话越来越快,夹杂着壮话,我听不懂他后面说了什么。

“你是家中的老大吧?”他说是,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你怎么不上学? ”不想上了。他看窗外。然后,又转过头,我上到4年级。伸出四根指头,四年级后就没去上了。我说,你今年也不大吧。我83年的。打工好多年了吧。我略微带着叹气说。3年了。那之前干嘛去了?我问,看着他黝黑的脸。混啊。然后就没有任何补充。

后来他问我是哪里的人,他猜我是湖南人。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笑,忘记了怎么回答的。他在半途下的车,大声的用壮话吆喝着同伴。我拂了拂他座位上的烟灰和泥土,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目送他走在泥路上,微风起,吹动甘蔗地绿绿的一片。尘土不扬。他的时装塑料袋跟同伴的蛇皮袋一起,缓缓前行。

车很快开动。一切,瞬间在视线中消逝。

【素描】小刀人物志004号—穿花红衣的老妇人

  我坐在最后一排。这是我惯常的坐法。这是一辆开往金龙镇的中巴。还没开车的时候热得像个蒸笼。我喜欢坐在窗边。坐在后面。这时候我可以举起我的相机或者抬起头,观察这里的人们——上车、下车,醒来、睡去。
  她该出场了。她在半途上车。她或者是包着头巾的,这个使我困惑,究竟她戴了头巾没有?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穿着的衣服是花红色的。她就是按照这个编排进入我的记忆里,我为她找到一个地方,我让她这个形象安放在一个角落里。某天我忘记了,我可以按照花红衣服这四个关键词来找到她。
  对了,她穿的衣服底色是红色的。那些花很细柔,很亮丽的那种。或者在她的这个年纪是不该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乱逛的。然而,谁知道呢,她或者穿的是她女儿很久之前买给她的衣服,家里的儿子不争气,所以,她要自己出来找点钱回去。她双手提着的东西很沉,这就是我猜测的原因。
  按照一个城里人(所谓的城里人)的眼光看她,她黑色的裤子跟上衣根本不搭配。整套衣服土得掉渣。而且裤脚居然有些短,露出下面穿着解放鞋的脚。鞋子好像有些大,或者是她儿子或丈夫的吧。又或者是那位好心人送的,又或者,是她从某个地方捡的吧。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买的,只是觉得便宜,想买给儿子,结果儿子嫌土,给了她。
  她坐下,她的旁边居然没有人。然而她依然只是占位置的一半。她或者习惯了这样坐下来——每每上车,都是没有位置的,即使有,也只是在车头前找到半个位置的空间坐下。能坐下就不错了,更不要说伸展手脚了。于是,她拘束得很,手脚都不像别人一样伸得很开。她几乎是缩着,尽可能的减少自己占用的空间。或者,她想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吧。占用太多的资源就是一种罪过。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窗外的阳光冷了下来。风从窗口呼啸而入,竟然有些凛冽。这时候,我拿出相机,我想把镜头对准她,我要记录下那漂亮的花红衣服和花白头发。可是,不知道是车颠簸得厉害还是我的手抖得不行,我始终没拍出一个清晰的图像来。

  故事始终没有结束。售票的(被称为收钱的)来了。收钱的是个小伙子,他认识我,因为我三天两头的坐车下乡。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到那个小伙子靠在一个座位的背面站着,面对着那个老妇人。他的手里拿着一沓钱,有零碎,有大额票子。他的目光斜视,向下。她的口里喃喃自语,说些壮话,我听不懂的壮话。但我可以看出,她是找不到买票的钱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焦灼,或者焦灼已经隐入了内心去了。她只是翻来覆去的找,从外面的口袋翻起,再翻到里面的口袋。然后,又翻了翻塑胶提袋。然后,又集中精力掏衣服里面的口袋(里面的口袋大概是她自己缝上去的吧)。那个口袋口明显很窄,这是出于安全考虑的吧。她先是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好的纸。纸上有字迹的印痕,有较大的磨损。隐约可以看到是一些阿拉伯数字。确切说,应该是电话号码吧。那是不是她离家的儿女的电话号码?她把纸放到左手,又继续用右手向口袋里掏。她还是掏出了几张零钱来,而且,还有一个硬币。硬币很不容易掌握在手里,竟然掉在地上。她的反应出奇的快,她的目光随着硬币走,很快就把硬币捡了起来。她把钱数了两次,然后留下一张5毛的纸币。其他的全部给了小伙子。
  她把钱交给那个小伙子的时候,小伙子好像已经很不耐烦,而且,也有些不屑。而老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她只是拢了拢头发,继续坐着。安然,安静。

  她掏钱的这个过程其实很漫长。至少,这对我来说是非常的漫长。我坐在最后一排,她坐在我的斜对面,倒数第二排。她掏钱的时候花白头发一直在我的面前晃着。晃得我心里慌张无比。她接着掏的时候,我开始焦灼,仿佛她的钱全部都是我偷了似的。我对那个小伙子说,她的车票是多少钱,我付吧。小伙子看了看我,说了句壮话,我没听懂。什么?我问。他咕哝着,听不清楚。这时候那个老妇人偶尔的把动作停了一下。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或者,她根本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后来,她回头看了我几眼,眼神里没有任何神情。或者,我是一个无关的陌生人,我能做的,应该是坐下来,装作没看见。或者打个盹。她应该只把我当作无关的路人,或者妈妈说得对,不要轻易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包括援助。她妈妈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么?对陌生人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是那一位妈妈说的?

  她还是在半途下车了。她下车的时候倒是显得有些慌张。或者她怕车带着她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吧。是的,她的家到了,她要回家,而不是去另一个地方。
  愿她平安。

#人物原型:临时上下车的老妇人,龙州人。

【素描】小刀人物志003号—街道边等待的临时工们

  每次从龙州的十字路口走过,总会有为数不少的人坐在路口边上的树木下。几辆自行车堆放得不是很整齐,甚至说是有些垂头丧气的。
  这些自行车的主人是一群等待的临时工们。他们来自附近的乡村,早出晚归的站在路口等着,希望能有人请他们去干点什么。当然,这只能是苦力工了。

  明显地,他们当中,女人们离男人们有一段距离。然而,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共同的表情。这种表情很是凝固。风吹不动,雨打不烂。无论你如何的对他们感到惊讶或者是忧伤或者鄙夷,他们都仿佛广场中的石头雕像一样。他们只对他们感兴趣的物事施以关注,倾注另一种表情。

  一个男人穿着黄色的T恤衫,背后印着:“某某饲料”。黄色是橙黄,带着一块不为人知的其他颜色。他的头发并不脏。只是有些凌乱。像是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有梳理过。不过也对,谁还有闲情去理会这头发呢?他把他的拖鞋脱了下来,垫在屁股下面。灰褐色的裤子上沾了一些淡淡的泥的痕迹。一只脚穿着泥黄色的人字拖鞋,一只脚赤着。他弓着身子,把手环箍着膝盖下一点的部位。他的手看上去并是有力的那种,从手臂到手指,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是的,他瘦。他的脸上长着胡须。不多,但足够让人知道他不年轻了。他的目光迎着那远远的开来的一辆车,像是行注目礼一样的一直看着,看着它从远处开来、经过自己的面前、然后呼啸而去。这个过程是连续的。而对于人,他好像几乎不感兴趣。无论是放学归来蹦跳着的小学生还是衣着单薄的女郎,还是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抑或是目空一切的中年城镇男人,他都不会把目光转移到人的脸上。他时而和身旁的同伴说话,时而掏出一块五的甲天下点起来抽。

  在夕阳里,你看他的背影,慢慢的暗了下来。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黯淡的人影。他弓着的身子,像是越来越弯,弯得如同一张待射的弓。然而他却是无力的。不是疲倦的无力,不是精神疲靡。他可以给你清楚的神色,然而,这神色坚硬,不发一言的长久的在他脸上停留。他已经不会激烈了吧。我自个的想着。或许,他们都是这样,不会为任何事情感到大悲大喜

  这不是从容,不是安稳,不是平稳,甚至不是安静。这是一种焦灼,沉默。对了,也是一种对生活的麻木。  原谅我,原谅我在这里为你们杜撰一些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