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咸又湿这十年

今天是七月初六。明天,牛郎和织女一年一度的一夜情爆发。不知道牛郎织女用的是那一款的安全套,这么多年了,他们依然无儿无女。抑或是他们当中有一人罹患了某种症状?这些疑问十年如一日地萦绕在我心间,一如那无色无味的所谓乡愁一样,挥之不散。

我不敢说我有乡愁。因为除了这副皮囊之外,身上没有任何故乡的影子。此外,除非几瓶酒灌下,我很难会冒然想起故乡来。为什么说是”冒然”?因为子非将相、亦非商贾,形如丧家之犬,如何赋得衣锦还乡?

所以看到刘原的《丧家犬也有乡愁》一书,心生快慰,没曾想这先生竟是同乡,除了我没有其才思千里之外,其他的各种遭遇,又彼此有些相似。快慰之余则欣然读之。

只是2000年(此书的第一篇《国门苍凉》写就的日期)距离至今已经十一年,刘原笔下的甲A已经从一盘毛血旺变成一盘苍蝇萦绕的烂肉中超,谈论起来的众人都会纷纷掩鼻,生怕沾染了衰气。如今再度看到这些文章,若非深谙中国足球,恐怕很难读得出个中的段子,也接不住刘原笔下抖出的包袱。

或者当初真的是为了赚那稿费换作酒钱,刘原不停地拿自己的同事(原《南方体育》的同仁)开涮,一块块的小豆腐中,总会嵌几枚人名:龚晓跃、张晓舟、方枪枪、棋哥、小黑……杨箕村也成了卧虎藏蛇的地方,叫卖声、叫床声、呻吟声、吵架声,声声入耳,声声落笔。所谓正人君子者,或者会对诸如此类的声音感到不堪皱眉,而赤诚如我等(或赤贫如我等),则总会觉得这声声如泣如歌,总想买上一瓶儿酒,沿着杂乱的街道,逛几个来回,然后对着电线杆喊:来,走一个。这就是异乡人傍晚之后的生活。

并没有多少人会留意那些苦闷的异乡生活,大概也没多少人会问及刘原,一个人在广州的杨箕村,生活是怎么过来的,乡愁又是用什么来盛放的?用散装的啤酒,还是瓶装的墨水,抑或是一小块磁盘?或者都没有。这一切都只是谋生。

所以,尽管刘原嬉笑地说着各种黄段子,文字却是清冽冽的,瘦的让人看得见肋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段子,被掰开,像胡椒粉一样在各个短篇里撒上那么一点,让你一激灵。当然,这些文字仅仅限于让你一激灵。而且,更为不同的是,这些文字都是有时效性的。尽管从中国足球没什么进步,但长江后浪打前浪,前浪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现在,谁还听你唠叨徐根宝、范志毅?

十多年过去,自称流氓的刘原,肯定是对咸湿这个词感触良多。咸湿者,咸的是血,湿的是泪。

因为门德尔松

我们的心里其实是存在着许多东西的,一如变幻的童年、幻灭的现在,以及关于那即将到来的明天的想象。邹静之先生说,我们的记忆(或内心)其实就像沙漏一样,被倒过来了,昨天的沙子又倒流而回。他又说,我们不是圣人,所以过日子就只好这样过:每过那么一天,仿佛就是一粒平庸的沙子的轮回。我们感受不到”逝者如斯夫”,因为我们不是站在船头的。

大多数人的命运都不是站在船头的那个圣人,也不会是掌舵的大人物。我们这些平庸的沙子,就只能顺应着滚滚逝水,在洪流之中,或殒身,或独活,或逃匿。在这里,邹静之先生何尝单独说的是文革中的青年们,谁又可以断言,说的不是现今的我们–这些平庸而无聊的贵族,这些纸上谈兵莫名地愤恨起来的青年?

只是想起十数年后,是不是多了另一个像邹静之先生这样的旁观者以及参与者?单单抛却这个悲怆的念头,先将那个属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沙漏倒置,让记忆回流。在这里,能被容许的记忆已经不多,人们唯唯诺诺地要生活下去,要忘却下去。被禁止说出的记忆逐渐在那一代的青年、中年的肚腩和嘈杂的家事中融化、变小。你说,一粒平庸的沙子,怎么能去承载这么多、这么沉重的记忆?然后总会有人质问是这样的:凭什么?我们只是洪流中的沙子。或者能这样质问的人尚有记忆存储着。更多人是转身而去。

谁都不能责怪他们。像《春天》中的那个姚男那样,像那个看见自己父亲的尸体的女孩那样,不需要更多的想象力,就可以知道记忆是怎么样去塑造他们的未来的。这一幕幕在少年的心中,在邹静之的笔下,并没占据太多的空间。他们只是就那样长大,就像作者那隐忍的情绪那样,隐而不发,不像悔恨的中年,也没有忆苦思甜的荒诞。仿佛就是在说:你看,我就是这样在六七十年代长大、度过的。

在节制有度的情感流动中,没有怨愤,没有控诉,没有。只是像在夜色如水或大雨之夜,缓缓地对你说那十七岁之前的时光,说那二十五岁之前的往事。说完之后,你就看着窗外的夜色或者大雨。如果有悲悯在,或者你心中有风云涌动,还能默默地倒上酒,喝一杯,对着周围的静寂,说不出话来。

或许音乐能安放一个人青春时的悲切与惘然,所以就有了群星璀璨的音乐家们,有了门德尔松。在残酷、荒诞、无聊的青春岁月,一把小提琴奏出的门德尔松,明丽、摇曳、变幻、多情。或者正是因为艺术,抚养着一个人灵魂的高贵,使之在灰暗、无情的年代里不扭曲,不贫瘠。

就如同邹静之先生所说:”一个三十岁还要来写诗的人,必定有其迫不得已的原因。这原因一直到现在我还不很清楚,但我知道与生活有关系,与生命有关系。”而我更赞同他的下一句:”我愿意接受一种说法:写作的人命定了要去写作,不论经历什么样的生活他都会这样。”

就让一切沙子都在人海里聚集,使他们不被埋没。理由就是:因为门德尔松。

附:邹静之诗两首(个人非常喜欢)

白马

白马走上高坡
他白色的身体收尽黑夜
他带领整座雪原
走进清冷的早晨
白马,白色的生命
在雪原上融化
朝向更深的冬季
身体像风堆积的残雪
白马在远处
在雪原之上
他的皮毛在春天泛绿
那上边簇拥着野花
白马在风的喊声中
消失
那辆木制的大车
空着一匹白马的等待

夜歌

对夜晚很陌生
那时节常在梦中

今夜却无法入睡
窗外星冷得似要裂开

把握着一丝光亮
悄悄披起入睡了的衣裳

钟声响过
而后寂静再次降落

摸索着走出房子
外边有清风和自由

长久地望着北方
那里的夜似见光亮

也许是一种错觉
我时常想起白桦和雪

这样一个夜晚,面对天空星汉
谁与我有同样的心情

大哥,我们该歌唱什么年代?

看过的书与走过的日子其实是一样的,都像是从记忆的河床里打捞。或者就是在厨房的时候,你炒着青韭白豆腐,烦闷像油烟般隐入抽油机,你慢慢捞起锅里的豆腐,然后就慢慢地捞起了过去的时光。

在这个赤膊吃饭的夏日,你可能会纳闷,今天是什么日子?即使内心再怎么翻滚,即使情绪怎么再反复,你都不会像往日那样,一个冲动,就给兄弟或者初恋拨通电话,然后在问到什么事的时候,忽然又支吾起来,接着就懒得解释你在想什么。你从喋喋不休啊,到懒得解释。再到如今,你只是把坐姿摆好,换个舒服的姿势,赤膊上身,吃完桌上的青韭炒豆腐和那盘番茄炒蛋,以及那柔软的米饭。拨弄着象征着人情关系网的手机联系人列表,你不知道该找谁好。

我们就像一枚又一枚的鸡蛋一样,有人被用铁饭碗盛着,有人被薄膜袋装着,不管如何,都小心翼翼,不容侵犯。当然,也不容打扰。我们出生在群星闪烁的八十年代,成长在纷杂的九十年代,最后生活在破碎的新世纪的最初十年。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傻得去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一些。即使没有好电影看,学会踢球的时候却发现这运动就像姑娘一样让你一遍一遍伤心伤神,想要写信的时候邮资节节上升,然后还要被考试压得无心无力,到最后就更绝,他大爷的谁还写什么信,都清一色开始聊天泡妞了。之后电脑开始涌入,网络像魔杖一样,轻轻一点,当初在碟海之中淘毛片的乐趣就瞬间消失。之前一个一个镜头观摩毛片的时代一下子进入快进时代。各种门开始层出不穷,这要比毛片刺激多了。

青春这部武功秘籍,传到了80后的我们这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功效。人们连打架的激情都没有了,接着便是削尖脑袋进入体制内,理想只是个下酒的菜儿,就跟花生米一个价。青春这部秘籍啊,终于有了它的名字:葵花宝典。

你或该会列数出一堆记忆里的东西:童年时的游戏、少年时的电视剧,等等,青年时代的呢?青年时代,我们都有些什么?蜂拥而来的港台歌曲,层出不穷的大陆烂片,让人目不暇接的炎凉世态。与群星闪烁的八十年代相比,我们的青年时代,就如同贫乏得像一张劣质的白纸一样,星河灰暗,腐烂的气息从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大院传出。可更为腐烂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同了这样的腐烂。文艺?文艺也连同威权一样,被解构得体无完肤,被嘲笑得奄奄一息。你知道的,有那么的一个时候,骂人的口头禅就是:你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只是可怜的文艺没有威权那样有权有势,后者用《环球时报》、《参考消息》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拥趸。

那么,爱情呢?你可能会迟疑地问。在这个谁都没有底气的年代,这样没有底气的告白也仿佛合情合理。别再说什么刻骨铭心,到有一天一觉醒来,你会发现自己被房子绑架了。接着便是各种世俗的藉口:我妈不让、我爸不喜欢你、你没有车、你没有房、你不够高、你不够胖、你不够瘦、你床上功夫不好……甭去对照那中外名著中的爱情,也请忘记电视、电影里对白,这爱情就是这么具体琐碎。有时候你不能不想清楚,想明白,究竟这爱情本身就是这样的,还是之前的先人们是神经病吃饱了撑说什么要义无反顾、专心致志?爱情像KFC一样被华丽而时尚地消费着,到最后只剩下一堆”少壮不减肥,老大徒伤悲”的虚胖的胖子们。

是啊,当你大汗淋漓地吃完青韭豆腐和米饭之后,看着空落的碗和周围的白色墙壁,你不知道该找谁倾诉好。在巨大繁荣的城市,你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

你该醒悟了吧。在你迅速熟练地收拾碗筷,清擦厨房的时候,就是你要步入中年的时候。你甩动酸疼的肩膀,忽然想朝那不存在的哥哥、姐姐喊:我们能歌唱什么年代?我们还能歌唱么?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贱四顾心茫然。

笑着流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