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站在我对面。那是一个夜晚,尽管村里的空气好得要命,可是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什么的。我坐在停在门口的摩托车上,刚想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她走了过来,用壮话跟我打着招呼。我用普通话回答她,然后,她也开始用普通话跟我交谈。这使我很是惊讶,她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六十了的妇女,竟然会说普通话。她很瘦,站在那里,穿着拖鞋,在这个冬天的夜晚。
她穿着旧衣服,包着头巾,脸上皱纹满布。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想她的年纪。她说,她住在旁边的木屋里,很破。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歉意,笑,皱纹跟着也带了起来。我手里拿着手机,已经拨下了远方朋友的号码,想着是不是该结束这样的谈话,转而给朋友打电话。可是她好像还是没有结束谈话的意向,于是,我在摩托车上一边转着手机,一边跟她说话。我问她去晚上要去那里,她说,去看电视。说完又带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你喜欢看电视?你家里没有么?我有些不经心的问。我家里没有,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她竖起食指,怕我听不懂她的普通话,作着手势。我停下手中的转动,"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你家里的其他人呢?"他们都去打工了。"你家有几个小孩?你有孙子或者孙女没有?"看着她的模样,我想她应该有了孙子或者孙女了吧。这时候一个她的邻居妇女走出来,说,她没有孙子女,她嫁了两次。老人像是没有听到邻居的话一样,摇摇头,说没有,然后还是站在那里。
"你丈夫呢?"我问得小心翼翼。他去凭祥了,搞建筑的,她怕我不懂,指着我身后很气派漂亮很新的房子说,建房子的。"那你家的小孩呢?你有几个小孩?"三个,她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个女的嫁人了,还有两个儿子,去打工了。"那你最大那个儿子多大了?"二十三了,他去广州了,还没有结婚,这时候她显得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小的那个呢?他不上学了么?"没有上学了,他跟我老公去凭祥做建筑了。"那他有多大了?"十六岁,初中毕业了。我没有说话。她像是意犹未尽一样,说,我那个小孩很聪明的,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次,像是怕我忘记了一样似的。"那他为什么不继续上学?"不知道,他不愿意。她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把重音放到了后面,言语充满了叹息。后来她接着说起她的女儿,说女儿嫁出去有五年了,嫁到茂名高州(广东),可是女儿只回来过两次,也没带她去过茂名,要不她知道了地方她也会懂得自己去的。然后她又说,女儿隔上四五个月就会寄钱回来,一次寄四五百。现在她又要坐月子了,她接着补充,显得高兴起来。
我们开始谈起她家里的农务。她说,她有十亩地,她用两根食指交叉架了一个十字,她大概是怕把"十"字说成"四"字了。那你一个人耕这么多地么?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听她说话。她没有回答我,她说,老公一个月回来一两次,儿子过年回家会帮自己种玉米什么的。"那你一天到晚都要干活了?"上午犁牛(即犁田),下午就放牛。这时候她笑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笑得大声。"那晚上还要干活啊?"我本想跟着她笑,却没有笑出来。晚上就自由点,不干活了,累了,晚上就看电视。"那也是,找个人说话,免得一个人在家,闷。"我看着她的家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她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在家,晚上,一个人对着黑暗睡去。
后来我还是说起了她的第一个丈夫,说起了她的从前。她说她的第一个丈夫就是这里的,后来生了一场病,没有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死去的人听见一样。后来就嫁给邻居的另一个人了。"那你现在的丈夫,他有多大了?"她伸出两根指头,比我小两岁。我今年56了。1953年4月生的。是虚岁,旁边的她的邻居解释说。她在一旁笑着,不说话。皱纹被带起,这回没那么深。
后来我们道了再见,她刚转过身去,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忽然又转过身,朝反方向走去,嘴里念叨着"不知道木薯怎么样了"。我关上门,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