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小刀人物志033——快餐西施

我是这样向我的同事介绍她的:快餐西施。如果你恰好在这个小县城,恰好是单身的人,恰好不爱做饭,那么待上几个月,你一定知道我说的是谁。我想,在县城里,卖快餐的人当中,她大概是最漂亮的吧。

那时候我刚抵达这个小城,第一次在这个小城里吃饭。那时候我大概饿极了,我吃了两碗饭—-这在我的同事看来,多么不可思议。那时候,快餐西施她就坐在那张收钱买单的桌子后面。她的桌子上放着一盘植物,不知名,半死不活,但那时候我觉得很舒服。而那时候,我吃快餐的桌子上放着的是一个小玻璃瓶,以及一支玫瑰花,血红血红的塑料做成的。在扫完盘子里的米饭和菜之后,我开始用剩余的精力,看着她,然后剔牙。

在南方,她的身材显得比较高挑。因此,在我印象中,她总是穿着裙子。春天,花色的裙子;夏天,白色吊带裙;秋天,细碎的红花色长裙;冬天,穿着厚长袜,厚厚的裙。作为男性,我更喜欢她在夏天和秋天的穿着。这时候的她穿得恰好,不多,也不少。这让她的身材也显露得恰到好处。通过快餐店的大玻璃镜,我常揣测她的年龄有多少了。可是,3年了,在这个小城三年了,我依然无法猜出她到底有多大。她就像一个妖精一样,坐在快餐店的门口右侧,那样一坐,就是3年。三年里,她竟然没有变化。而这时候的我,胃口越来越差,或者是她的店的饭菜始终没有进步。于是,我逐渐的很少去了。而她依然还是像妖精一样坐在那里,面容不变。

有一天是情人节。我独自一人走进快餐店。店里面坐着很多年轻的孩子。我提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包—-因为情人节是不放假的。这时候她已经不坐在桌子后面了。她坐在一旁,画了眉,穿着得很迷人。耳边放着她的电话,她像是在通话。或者另一只耳朵就是她的情人。我悲伤地想着。又一个漂亮的姑娘落入了另一个魔爪,叹息。那一天,我特别想跟她说上几句话,比如说,你吃了吗,你不去约会么?可是我始终没有机会,或者说,我只是个形色可疑的家伙,我应该做的,只是在人群中穿过。

她在我心中还是那样,像个妖精一样。我们之间没有过多交谈。即使交谈,那也只是这样:"要一份5块的""哦"。"换一份,我要6块的","……"。完了之后,我只能在玻璃镜中看着她扎成马尾巴的头发。

我常想,她大抵是怎么样的人呢?在三年间,她一直都在快餐店里。大概是因为没有其他工作的吧。我开玩笑的跟人说,她大概以后就靠这个快餐店养老吧。可是,她会老么?她像个妖精一样,三年了,未见任何变化。嗯,老实说,她并非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可是,大概,在南方,在这个美女都已经向广东输出的小城,这样的女孩儿已经算不错了。一个在县城上班的小伙子对我娴熟的说。可是,她为什么不去打工呢?或者是怕吃苦吧。嗯,如果我也有一家这样兴隆的快餐店(她的快餐店就在一个车站附近也是闹市附近,人流量极大),我才不会去打工。我会在门口拿一张椅子,看美女们来往。可是快餐西施她像是见惯了冷月秋风,她的脸上很少能见到神色的变动—-当然,除了情人节那天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暧昧。她像一个面具一样,神情始终如一。她喜欢穿裙子,喜欢把左腿放到右腿上或者把右腿放到左腿上,这时候她的姿势很诱惑人。而她仿佛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似的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我们之间只有过一次长时间的对视,嗯,没错,这一段时间是:3秒。那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的从快餐店消失之后—-这段时间大概有6个月以上,那时候我也学会了做饭—-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我再次出现在她的门口的时候,我的本意是看看她桌子上的盘景的,可没料到遇到了她的眼神。我们对视了三秒。或者,她会想,这个人怎么还在这个地方?而我的心里想,嗯,这个快餐西施,真是个妖精,要不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家伙,怎么还在这地方看守快餐店?

今天,我的胃口莫名的坏—-即使看着快餐西施吃饭也吃不完盘子里的快餐。可我竟然还是努力的把饭咽了下去,难吃归难吃,但那是必须品啊。在出门的时候,我撕了块餐巾纸。我用了7.5秒钟盯住她的脸。三年了,我的感慨刚刚袭来,她脸上微小的雀斑就一小片一小片的露了出来。从左脸,一直到她的鼻子。

三年的时光,凝聚成快餐西施脸上的那一小片雀斑。

Technorati :
Del.icio.us :

【素描】小刀人物志032——青年,稻田上的守望者

见到他的时候是在黄昏。可以想见,如很多都市人描述那样,黄昏里的乡村,安静得充满诗意。在他妻子的带领下,越过一片稻田,再穿过一块长满薯叶的泥地,就可以走到他劳作的地方–一块长方的晒谷场(或者说是水泥地)。

我向他大声的打招呼,他也向我打招呼,说着许久不见的话。而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可以传遍田野。他看到我手里拿着相机,并把镜头对准了他,他说,拍我做什么,这副鸟样,传出去丢脸啊。说话的时候,他爽朗的笑着。如果你恰好在我的身旁,你可以看到一个健壮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在夕阳下劳作。伴随着板寸头,伴随着传遍田野的笑声,夕阳把他的皮肤染成了微微的金黄色。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见到我这样的外来者就开始诉苦。我一边跟他说话,然后一边给他照相。出奇地,他一直都有笑容在脸上。我说,你真厉害,什么都会,会种菜,会种水稻,会开车,会养小孩……他还是笑着回答,如果把你放在这里,你也会做的,这不算什么。趁他和他妻子、女儿出现在同一场景里,我按下快门。在黄昏里,他们一家三口的神情生动,见多了面目模糊的人,他们像清晰的风景,如刀片一样割开这个混沌的乡村黄昏。

他挑起两袋木薯粉回家。我走在他前面,想扑捉到几张照片。结果并不理想。但无一例外,不管是因为镜头晃动虚掉了的照片,还是清晰的照片,都可以看到他的笑,他咧开嘴露出的牙齿。

到了他的吊脚楼结构的家,越过高高的栏栅,进门。他开玩笑说,我家的门槛才是高啊。他的意思是,把那高高的栏栅当成了门槛。而这个栏栅的作用,就是为了防止他的小孩跑到门外摔倒。我们坐下,他开始倒水,是凉白开。他连声道歉,说忙啊,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没有时间泡茶。又说,那是富人才有的玩意,我们都只喝开水。喝完水,他打开电视,以免我坐着无聊。然后他又开始笑了起来,大声的说要把花生给炒上,喝两杯啤酒。

趁他炒花生的片刻,我在桌上看到他夫妻俩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靠在棕榈树旁,都在笑。翻看背面,看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风雨中只会让我们更坚强。落款是2004年8月,深圳 海上田园。傍晚的光从瓦顶的一列玻璃瓦中照射下来,我忽然觉得那就是爱神的光,从2004年的深圳,穿越的2008年的简陋吊脚楼。于是我打开刚刚关掉的相机,调准镜头,进入微拍状态,把照片拿在手中,如同拿着烫手的爱情见证,按下快门。这个过程让我忽然觉得连周围的夕光也充满了温柔。

他很快就炒好了花生,还有一个茄子。他指着一盘黑糊糊的菜说,这个是猪头皮,我加了黄皮果(当地的一种水果,也可作调料)的叶子炒,试试,挺好吃的。他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向我敬过来。他笑着,国字脸上有着不太深的皱纹。我们开始谈论着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包括这个村庄的过去、现在、未来。他是老六,这就是说他有五个哥哥。用他的话说,五个哥哥都去了上海滩(有一个去了湖南,一个在南宁,还有就是去了海南),只留下一间房子在村里。说到上海滩的时候,他笑了起来。而遗憾的是,我忘了问,去了上海滩是什么意思。

我们敬着酒,继续说着。他说他06年8月5日结婚,女儿一岁半了。这时候当然会说起如何喂养一个小孩的话题。于是不能免俗的说起了最近的三鹿事件。他说他的女儿从来没有喂养过奶粉,那是因为在深圳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大头婴儿。所以,他那时候就不信奶粉这玩意了。后来他说起他的哥哥给女儿买过酸奶,他用行家一样的口吻说,不能给小孩喝太多的酸奶,万一到时候她/他上瘾怎么办?他说,上次哥哥给买的酸奶,小静(他女儿名)一夜喝了5~6瓶,喝不到了就哭。后来他把酸奶给了他母亲。他开始说着喂养小孩的种种来,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笑容才隐了去。末了补上一句:现在做了爸爸才知道,养个小孩不容易。

后来我们本是要说再见的,结果又被村民领到另一家去。因为告别,桌上未免少不了酒。这时候人更多了,说起村庄,他的话也就更多了。他说环境可以改变,但是人是最难改变的。他说那么脏的环境,滋生那么多的蚊虫,当然容易得病。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低沉,也少了微笑。随着手中的杯子举起、放下,他的话题越益宽广。不过应者也开始沉寂下去。到最后,我只记得两个字:"改变"。

我在星光下出门,沿着边境公路,离开了他们。在摩托车上记起他来。他说,他今年36岁了,呵呵,属于晚婚。为了小孩,没去打工。

Technorati :
Del.icio.us :

【乱描】小刀人物志031——老者II

老者II

老者I

回忆有时候是件痛苦的事。因此,我尽量的不想让他去回忆。用我所有能想到的话题,将他从回忆里捞出来。可是我还是能力有限,因为我不够老,我比他年轻。朋友说:年轻时最好的资本。嗯,我知道我有资本去回忆。

他今年67岁,老伴去世后,跟一个孙女一起住,按说他并不算老。他竖起指头,老伴前段时间才66岁。那天看电视看到晚上十点,八九点那样子——他显得有些不确定,或者是不太愿回忆起过去,尽管那是不久的过去——她就突然病倒,抢救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抢救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跟他隔着柱子,我没有看他的脸,我在洗手,感觉一种清凉在手掌里传来。这是一种活着的感觉。我现在想,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清凉的感觉。他描述完老伴的去世的情形之后,我没有接话,我觉得需要一定沉默来盛放他的情感。稍后,我们开始说起甘蔗。他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去了云南,在景宏。一个去了贵州。反正是两个儿子都隔了很远,要坐两天的车才能到。他说,他想去儿子那里住一段时间。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笨拙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跟他说话。于是我们说起八月,说起他门前的蟠桃果树(像是番石榴树)来。他说,八月中秋的时候就可以摘果吃了。那时候可以拉一个网,在下面侯着,上面就用棍子敲。这个果闻着香,但我不爱吃这果,老了,肠胃不好。不像年轻的时候,吃什么都不怕。现在只想吃点软的东西,容易消化。后来,在阳光下他开始说起儿子的艰辛来,说不远千里,去做点生意,结果亏本。我顺着他的语气,询问着。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他平时都不爱去跟其他的老人聊天、下棋么,他说我爱安静的坐坐,看看书,会下棋,但不爱下。于是我们开始说起书来。他引着我走向他陈旧的书架。书桌上的灯头有了蛛网,他浑然不理。他开说说他的书,西游记、三国演义,都是繁体竖排的。然后他又翻出几本字帖,毛笔的,钢笔的。还有一些民间医学的书,比如黄帝内经,华佗药方什么的。他指着一本关于缪斯(文学之神)的书,是四个作者的合著,中国文联出版社。他指着一个名字:梁子。他说,这是我的学生,书也是学生送的。他说,以前有很多书,可最后都不知谁借去了,都没见着人还。我问,你喜欢什么书多一点,我也有一些书,改天可以给你看看。他说,以前都爱看小说类的书,现在不爱看了。

他说他喜爱文学。这使我想起之前见到他的夜晚。那时候是四月十四。那天晚上下着雨,停电。我对着醉醺醺的人说话,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时候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旁边的人说,张老师就是我们村的秀才。他见到我,因为我之前的工作,他说了一些感激的话。然后他又说要写一篇新闻稿,要投到《人民日报》去。我记得当时他激动的情形,在蜡烛光里晃动着,然后模糊。

他说他是在1957年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六年级)毕业,后来一路走下去,当了教师,一直到了现在。我们渐渐的有些无话,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开始四处走走。他妻子的黑白照片就放在厅堂的立柜上,在某个角度看,镜片上闪着光。她逝世于7月。

我在门槛上稍作停留,看了看外面的竹林和石榴树,还有刺眼的阳光,跟他说了再见。他说留下来吃饭再走吧。谢谢,不用了。我踩着散落在路上的稻草,离开他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