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小刀人物志012——皖人吉普赛

出门的时候我空着手,小城的日头在黄昏的时候依然狠得要命。这条大道是这个小城最重要的主干道,每天车来车往的,即使与繁华无关,也显得热闹。

出了大门口,远远的看到一个人躺在路边,一个男人坐在她/他的旁边,不时的低头,像是要对那个躺着的人说点什么似的。我有些惊诧,怎么大白天的就有人喝醉了?而那个坐在一旁的人更是奇怪,怎么不去把躺着的人拉起来的呢?这多影响市容啊?我的小市民思想在这一刻开始闪光。可是,让人奇怪的是,怎么没有围观的人呢?照理说,这样的事儿,一准有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围上去看个仔细—-那伸长的脖子,一定像一只只等待被宰杀的鸭子。然而没有,小城的居民们一下子像是不爱热闹了,都懒得管这事了。

我怀着疑问,一边转着手里的钥匙,一边向菜市场走去。那个躺着的人全然不理会旁人,甚至将那个坐在旁边的人置之不理—-你不知道,他/她简直是纹丝不动的侧躺着。我心里再度的忐忑起来,难道这个人已经昏倒?还是受了很大的创伤?那个旁边的人怎么不将他/她送到医院去?医院就在旁边呀?可是一看又不像啊,如果是流血事件,街上早就有围观的人群了。我一步步的走近他们,心怀疑虑,要知道这个世界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那人是在一棵树旁边躺下的。她躺在一张席子上,旁边的一个男人坐在她的侧旁,拿着一把旧扇子,给她扇风。她弓着身子,侧躺着,身体对着一个孩子。孩子睡得很安然,全然不理会车来人往的喧闹声。这时候我大抵可以松一口气了。同时,也知道并非小城居民们不爱热闹了,而是没有热闹可观而已。那个男人有些黑,白衬衣很旧,几乎洗成了黄衬衣。而那个女人的脸,我则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了。本想多看几眼,却觉着不合适。

在我提着菜回来的路上,那个女人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而那个男人扇风的姿势也好像没变,那个孩子穿着开裆裤,看得出来,他是个小男孩,他的身子也黑。看上去大抵有3-4岁了。没错,这个孩子睡觉的姿势也没变。这时候我才发现停在他们旁边的公路的那辆小卡车。小卡车上的牌照是:皖XXXXX(皖是安徽的简称)。车头上的字具体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行字这样写的:走遍大江南北。车门往后一点的地方挂着一串衣服。看得出是他们换洗的衣服。车尾身上写了很多,大概是他们所提供的服务:修水管、疏通马桶、厕所、房屋补漏什么的。当时以为这样的寻常的东西可以记下,到如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在车身上喷的是什么字。他们的车是蓝色的,有些旧,我真担心他们在某个荒山野岭的地方车抛锚了,那该如何是好?

我提着菜,在他们身旁匆匆走过,那个男人好像看了我一眼,依然继续为他的妻子扇风。我如同一个小市民一样,提着菜,走上楼梯,开门,心里想,他们怎么不知道呢,那些他们走过的城镇,是没有砖瓦房的。要知道,小城居民大城居民们是不需要补漏的—-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堵得严严实实啦。

晚上跟一位朋友聊起想过的生活,她说,想过一个吉普赛人的生活,四处流浪。我没有说话,只是想起那个扇风的男人,想起那个车牌。他们那样的生活,算不算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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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写】小刀人物志011——阿婆

阿婆并不是我的什么亲人—-你知道,在南方,阿婆的称呼是对一个老年妇女的尊称。在这里,对上了年纪的老年妇女,只要你用白话(粤语)对她叫上一句阿婆,我想她会很乐意的对你微笑,甚至会邀请你到她家里作客。

阿婆住在这个小城里,她是无数的老年人之一,同时,她是朋友的房东的母亲。我在很久之后(大概有一年了)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是在用一把刀劈柴—-其实那不是柴,只是建房子时候遗留下的木板而已。她的门前堆了一摞这样的木板。而在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也在做这样的动作。她有劈不完的木板,这一点让我惊奇,然而我一直没问。

两年前,阿婆开心的叫我吃饭,她的新房子在她的儿媳妇的努力下,终于建了起来。我们欣然入座。当她惊讶的听到我会说粤语的时候,开心的给我夹了一块鸡肉,我受宠若惊,忙不迭的说谢谢,一急了竟用了普通话跟她说谢谢。她一愕,我赶紧用粤语字正腔圆的跟她说:谢谢阿婆。

阿婆的儿媳妇很能干,然而她的儿子却在那时候在牢中蹲着。这让她的脸上总是含着一阵看不见的阴云。而忙碌的工作使我几乎没有时间跟她多说几句话。那次她的儿媳妇打她的孙女,孙女是个初中生,在那里一个劲的抹眼泪。阿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嘴里念叨着什么,却像是找不到插口的地方—-她的儿媳妇看起来很愤怒,也很失望。我从楼上走下,阿婆看到我,眼里有些期待我能为她说点什么。我跟着那个愤怒的阿姨说话,讲一些道理,让她不要打女儿。到如今我完全记不起来我具体说过什么。我在转身的时候看见阿婆抹了一把眼睛,接着是一声叹息。

后来阿婆总是叫我吃饭,然而我却因为工作,去了另一个地方。大约一年半了,再次回到旧地,朋友说,那个阿婆还常跟我说起你,那个会说粤语的小伙子。在我提着荔枝走进门口的时候,阿婆像是有些惊讶,却始终没有放下自己手中的刀—-她还要继续劈那些木板。又来了啊,好内吾见(粤语:好久没见了)。我微笑点头,开始用粤语跟她说话,夕阳下她的背弓得更低,银发在鬓边飘动着。我转身,迅速上楼。

傍晚的时候,我问阿婆,阿姨(她媳妇)呢?阿婆顿了下说,阿姨走了,不知去那里住了。我又问,那阿婆你的孙女呢?阿婆停下手中的刀说,跟阿姨走了。我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接着问,那阿姨去那里了知不知道?阿婆说,她不回来了。我正想接着问,楼上朋友喊我的名字,说要吃饭了。

后来在朋友那里得知,阿婆的儿子回来了,但媳妇跟儿子离婚了,连着女儿一起带走。阿婆一个人跟她儿子一起住,一天到晚,她只是忙些柴火的事。而其实,她家里早用上了电气炉具了。她自己做饭,炒菜,烧水。我们下楼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因为阿婆患了心脏病。而我实在无法得知,患了心脏病的她是怎么样度过那段失去媳妇失去孙女的日子的。在我道别的时候,阿婆在收拾冰箱,冰箱里有些菜已经放了很久,大约是因为长期不用的缘故,已有些坏了。我用粤语说,阿婆再见,保重身体。她说,一路顺风,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埋头走在夕阳里,后背被太阳烤得热辣热辣的,难受得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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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小刀人物志010——越战老兵

这是开往县城的中巴车,下午的日头晒在车座上,热得要死。在车就要开的时候,一个老人光着膀子走了上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东西,肩膀上搭着就衬衫,淡绿淡绿的。我看了一眼,车开了,迎着从窗口钻进来的风,疲惫袭来,昏昏欲睡。

我刚想把书拿出来看,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那个老人用壮话问我,几点了。我用手比划着并用普通话说,四点半了。他像是听不明白,伸过头来。我又用蹩脚的壮话说了一遍,他神情有些迷茫,嘴里像是嘟囔着什么,他头发稀少的头晃了下,又坐到后排去了。我翻开书,戴上耳机。这时候的风让我有无比凉意,可又不想浪费这时光,想看看书。一只手又撞了我的腕关节一下,是那个上车的老人,他手里的烟有一根是半露出烟盒的,他依然是光着膀子看着我。我拱拱手,我不抽烟。这时候他从后排伸过头来,像是要说点什么,我没有在意,因为实在是有些困了。

在我刚想睡去的时候,他从后排的座位上离开,来到我身边的空位坐下。他用很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话,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推销什么的。我笑,当然不是。他也没接着问下去。然后他开始说话,他用一只手拿着未点燃的烟,用另一只手比划着。他说,他以前是打架的。我笑,看见他的脸色有些红润,大概是喝了些酒。我微微应着:"打架的?怎么打?"。他或许看不出我的睡意,又或许以为我对他的话感兴趣。他用手在他的咽喉处比划着,像这样掐,掐越南人的脖子。我感到些许意外,神情停顿了下。他以为我听不懂,又说,我以前是广州军区的,后来调到这里跟越南人打仗。我问,是那年?他说,是1979年,我当兵5年了,他用一只手掌在我面前张开,嘴唇像是有些激动的颤抖了下。5年啊,我微微带些惊叹。是啊,他又用不拿烟的手往自己的咽喉比划,然后又往的咽喉比划,像这样,这样掐住越南人,他们就动不了了。我说,你不用枪的么?他说,当然用啊。然后又说,还像这样踢,说着就真的作个姿势往我腿上踢。我笑了笑,你打了几个越南人?他把烟放到口里叼着,双手在身前推开,起码有十个以上。我心里有些惊叹,不知是为那十条人命还是为了他的英勇。他又接着说,我今年53岁了,他怕我听不懂,手指变换着姿势。他说,我姓谭,在某某村某某屯。我一听,那里我经常去啊。他没有回应我的话,继续说着自己。他说,我当初当的是侦察兵,然后有些话我就听得不清楚了。然后他又用手势比划着,打人的时候要打这里,他的拳头抵着他的太阳穴,然后又往我的太阳穴上抵了抵。

我想我是彻底不可能睡觉了。因为他把大包小包都提到我身边的空位上去了,他说得正是起劲的时候,怎么可能会让我安静的睡一会呢?他向我展示他的大包和小包,说是要去朋友家喝酒。大包的是衣服,小包的是在镇上买的菜,尽是些肉。他打开大包给我看,里面有几件衣服,衣服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汗迹以及泥土。他还想把衣服翻给我看,我说不用了,你放好吧。结果把一个娃哈哈的矿泉水瓶翻了出来,掉在地上。他搭在肩上的衬衫也掉在地上。我说你东西掉了,捡起来吧。他说,不要紧。然后把那个矿泉水瓶捡起来,矿泉水瓶失去了原有的形状,有些泥土沾在外面。里面的液体也有些许的积淀,大约是酒吧。

他问了我从那里来,然后开始说起广东话来。他说,他大女儿嫁在广东肇庆,小女儿在广州。我笑着问,你小女儿成家没有?他说没有,今年26岁。然后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给你洗衣服做饭啊?我笑,他继续说,我有一个小弟在广西某某厅当副厅长,还有一个小弟在县上当局长。我问,你父母还在不?他说,在啊,83岁了。这一次他没有用手指比划。我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他说,1978年,第二年就去打越南了。他握着拳头,几乎是凑近我耳边说,一般的人不敢惹我,我三下两下就能搞掂他们。我在一旁,附和着笑。

车在途上上了一个女人,后来接二连三的上了几个中年人。老人依然在我旁边说着他当年的事情,后来身后的人用壮话说着什么的时候,他伸转头去,像是要附和一两句,结果没搭上机会。如是再三,他终于说了点什么。当然,我无法得知他们所谈论的内容。旁边靠窗的女人嘤嘤的笑,身后的几个中年男子更是得意,神情里有着讥笑老人的意思。我没动,因为我不会说这里的方言。老人觉得没意思,拿出矿泉水瓶来喝(那果然是酒)。中年像是调笑般说点什么,老人把酒往他身上递过去,让他喝一口。中年人开始避着,不喝,脸上带着笑,笑得轻浮以及得意。后来老人不跟他们争论了,那人半途也下了车,老人这时凑在我耳边说,他是个小流氓,我懒得理他。

后来老人以为要到目的地了,站了起来,要司机停车。他们开始用壮话说着点什么。后来老人坐了下来,是他弄错了。车上的人开始有了笑意。他开始嘟囔着,说自己搞错了。然后极力邀请我到他朋友家去喝酒,说喝完后送我回家。我笑,下次吧下次吧。

后来他下车,提着大包小包。这时候的阳光依然毒辣,却已到了黄昏时候。我看着合上的车门,想着,在我年老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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