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名字

一个很快过去的名字

大洋国的互联网上又多了一个名字。群情汹涌的样子,使得大洋国铁板一块一样的政、法系统也不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这个叫做“于欢”的名字在Google搜索里能找到100万个结果。人们期待他的案件会有另一个好的结果,这样的期待大多数是基于一个简单的结论:杀死辱母者属于防卫。这个思维简单之处在于,稍有人代入到弱者位置,结果一目了然。

面对汹涌的群情,这个“好的结果”很快就会到来,大洋国的政、法系统对于此驾轻就熟。纵使没有让诸位满足的“结果”,谁说得准这件事诸位您会记得多久?更不要说这个陌生人的名字,可能很快就会过去。因为明天,会有一个新的名字。

第一万个名字

这肯定不是大洋国互联网史上被这么多人转发、谈论的第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在这个名字之前,还有一长串的名字排着队在我们的脑海中等待遗忘,他们可能是雷洋谭卓、徐梗荣、、罗静波、李桥明、李文彦、李树芬……当然,也可能叫孙志刚。

这么去列举,并不是责怪大洋国的子民们善忘。更多地,是因为我们5英寸的手机屏幕太小,除了房价、工作,无法为这么多的名字留下空间。我们只能如此,翻过这一屏,才能继续前行。

从某个角度看,大洋国的互联网史其实就是一部遗忘史:大洋国的子民们奋力把有名字的人往正义的码头(如果世上有这样的码头,那大洋国肯定最多人从这样的码头上往下跳)上拉,拉上岸。可是又不断地有人从码头掉入深渊。由于掉入的人太多了,我们无法做到每个人都记得,我们只得遗忘。

每个名字背后都曾经群情汹涌,每个名字背后都有生命。但是,我们没有办法。

所以,“于欢”可能会是我们提起、谈论、转发的第一万个名字。也应该会是,我们遗忘的第一万个名字。

下一个名字

九十年前,鲁镇的人们对祥林嫂有着看客般的不耐烦,或者说无助的疲惫——因为无望、无助太久了,而感到疲惫。所以祥林嫂的死去对此新年的祝福氛围不损分毫。

九十年之后,或者是被鲁镇的人激怒,或者是延续了人类良善的天性,大洋国的手机屏幕却像是时刻警惕的巨人,不眠不休地等待着下一个名字的出现。

可是,哪些没有名字的人们呢?

没有名字

在大洋国,没有名字意味着默默无闻地活着或者死去,都没有人去转发、谈论或者想起。没有名字的子民,连一个符号都不是——大洋国的报纸不会为没有名字的人浪费一个铅字,大洋国的网站也不会为名字的人多用一个byte字节。

你可能会问,谁是没有名字的人?他们可能是地震废墟里的孩子、克拉玛依少年宫中演出的儿童、地下的矿工……

当然,我们最不愿意假设的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人可能是在权力面前手足无措的我们自己。

有差别攻击与无差别攻击

由于中学时误入歧途,把写作当成了一种爱好,从此被一直牵绊着无法脱身。于是常常被当成『文青』——不管是文艺青年还是文学青年,我其实对此标签并无所谓,因为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等能奈何之?

甚至说,这个标签即使被人应用到『你们文青最矫情(虚伪、闷骚、无聊、八卦、无知,甚至是白痴)』这样的句式,我还是懒得回应。因为一来,觉得自己一城乡结合部的青年,达不到文青的标准;二来,他们未必说的就是我,何苦浪费时间?

这个句式让人们放弃了判断力,而把一大部分的人使用一个简单的标签概括了之。这种概括行为,既是偷懒,更是愚蠢。

如果你感到疑惑,可以把这个句式中的『文青』换成『文科生』、『理科生』,道理是不是更清晰了些?

接着,为了让道理像小学数学等式一样地简单,你可以把『文青』这个词换成『黑人』、『黄种人』、『中国人』、『美国人』等等,理解起来几乎没有障碍。

道理本来如同小学算术一样简单。

简单的地方在于,进化了几十万年的人类,附著在人类身上的不同人性已经千差万别。任何人都不能用一个单一的身份来界定一个人、几十个人,更不用说成千上万人。

如果用单一的标签去界定成千上万的人,这个方式其实跟僵尸无异。因为在僵尸的世界里只有一种标准:同类或者活人。

进化了几十万年的人类,脑子在被僵尸吃掉之前,应该拿来用一用。好歹,脑子是人类区别僵尸的最大标准之一。

 然而道理却又非同一般的简单。至少,曾拥有出色大脑、分别从哈佛、芝加哥大学、耶鲁大学毕业的亨廷顿教授不是这么认为。

在地球的一亩三分地上,亨廷顿用『文明冲突论』将其分割成几个被不同文明统治的世界。这几个文明分别是:印度文明、伊斯兰教文明、东正教文明、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和西方文明等。

在亨廷顿这个理论里,世界被『文明』这个单一的标签割据,而且这些『文明』之间是相互冲突的。这种单一思维,被大洋彼岸的美国总统运用到极致:将入境美国的人按照宗教来划分[注]。

当然,如果要说是极致,大洋彼岸的总统有一个德国先祖。1933年起,纳粹党将种族作为主要标准来划分世界,他们认为在雅利安优等人种和其他劣等人种之间存在种族冲突。

60多年后,亨廷顿只是比希特勒高明一点点,用文明冲突代替了种族冲突。

这种单一思维既蠢又恶。

愚蠢之处在于,将人的多样性视而不见。恶之处则在于,这种思维消弭了人与人的区别,甚至强制地让人与人的多样性(从经济、社会、政治或其他文化关系上)消失,让人类生活的大部分重要内容消失,每个人变成了这个思维中的教徒/异教徒(中世纪的宗教迫害)、雅利安人/犹太人/非犹太人(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胡图族/图西族(卢旺达大屠杀)、保皇派/革命派(文革)……这些分类犹如一个盒子把人装了进去。

每个人都变成渺小的、无关紧要的一个——每个人都是这部机器上的螺丝钉(这话是不是有点耳熟)。

最近在看 The Expanse(苍穹浩瀚),在第二季中闪现的“外星人”的模样让我想起 Game of Throne (权力的游戏)中的White Walker。之所以有此联想,大概是二者都极有可能是剧中人类的克星。在这些克星逼近的时候,人类正在彼此相杀——以种族的名义、宗教的名义、国籍的名义,总之,以身份的名义有差别攻击。

所以,当人类以身份的名义攻击他人的时候,是一种有差别攻击。而在人类之外,有没有另一种力量,也在使用着同样的准则,在有朝一日击杀人类?到那个时候,才是无差别攻击。

[注]圣战组织对川普的总统令表示欢迎,并且他们在多个社交媒体和telegram群庆祝,称之为“美国正式对伊斯兰国宣战”,“这是2017以来对伊斯兰国最好的召集令”,“这是被真主祝福的禁令”(据《华盛顿邮报》,转引自霍炬的翻译)

本文提到的书和电影

阿玛蒂亚森,《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僵尸肖恩  Shaun of the Dead,2004

卢旺达饭店 Hotel Rwanda,2004

苍穹浩瀚 The Expanse, 2015

权力的游戏 Game of Throne, 2011

人生的逆鳞之痛

Accused 第一季,共6集, BBC,2010.

一部伟大的电视剧集,讲述的常常都是人性。因为人生于世,喜怒哀乐为表象,实则是人性的变化万千,且都与我等息息相关。

如果说《黑镜》的前两季是讲述技术以及互联网乌托邦中的人性,那么Accused(意译为被告,国内译作《殊途同归》)就是一个讲述接近于现实人性的系列剧集。

也正是因为此,这两个系列剧集称得上伟大二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在这一系列6集剧中,超过一半的角色故事写的都是人到中年之后。并不是说人到中年之后总会面临危机,而是人到中年之后,人性在人的身上要不就更耀眼,要不就更黯然无光,或者更加复杂。

在第一个故事中,Willy如同很多人的父亲那样,努力地工作以改变生活,让自己的女儿能体面地嫁出去,要面子得近乎执拗。于是连他的贪心在这个情节的推进中也显得无可厚非。但是,和很多无聊中年生活一样,他的激情就是出轨。

第四个故事中的Liam和Willy一样过着中年出轨生活。但横亘于Liam的生活中的却是“不能抛弃瘫痪多年的妻子”这样的道德重担。在平庸而痛苦的生活里,Liam只能通过欺骗获取到短暂的激情。

所以,这两个中年男人的处境,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是怜悯?是痛恨?还是叹息?或者都有,或者都没有。

这两个故事中,几乎映射出每个平常庸众的欲望:期待有好的运气,期待有美好的安慰,可是又无力(或者命运弄人,如Willy的债主不幸破产导致他急用钱却两手空空)作出改变。

这会是有一天的自己么?或者说在这个故事里人物的缺点,恰巧是我们身上的某个缺点被放大。而刚好,这又被命运选中。最终,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欲望付出代价。在唏嘘的同时,或者会让人反刍:如设身处地,汝当何妨?

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答案。

你还不至于残忍

在法治运转良好的社会,只要有理有据,法律应该能解决绝大部分的冲突。但也是因为要讲究有理有据,一小部分人的正义就不一定能得到伸张。因为在现有的技术环境之下,他们只能做到合情,但却达不到合理(reasonable)。这一小部分人就极有可能是弱者。

如果弱者是你,你会怎么办?第三个故事试图给出一个答案。

在第三集中,Helen因为中年丧子,于是四处求告,要还儿子公道。这个场景像极了中国的上访者。所不同的是,Helen四处求告,最终确实是没有直接证据。丧子之痛,加上体制的效率低下以及丈夫的不理解,一步步加深了她的绝望。故事情节也无限地接近真实。

在这一集的4/5时间里,故事都是冰冷的。而惟一的温暖对话,发生在Helen去恳求他儿子的伙伴Michael为她儿子的死去作证的时候。之前Michael为了养家糊口保住工作而三缄其口,Helen就坐在他的门外。Michael与妻子因此在屋内争吵。

Michael的妻子说:

如果死的是你,想象一下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坐在外面的是你的母亲。你不能眼睁睁看她受折磨,这太残忍了。你缺点是多,但还不至于残忍。

这一个场景,与片末Helen的丈夫唱着《Desperado》的场景交相辉映,让人既挣扎、痛苦,又感动。挣扎和痛苦之处在于,现状合理却无情;感动的是,人性并未泯灭。

尽管如此,导演还是给出了一个光明尾巴,终于使故事显得合情却不那么合理。可是,如果弱者是我等,却怕是等不出这样的结局。

人性抗争的残忍与动人

第二、五个故事,是关于人性的抗争的。二者都有足够的残忍,后者却是有些微的动人。或者这因为此,第五个故事成为本系列剧集的另一个巅峰。

第二集中,Frankie和他的好友同在军队服役。这个故事内核有点像精缩版的《全金属外壳》(伟大导演库布里克1987年的作品)的前半段表现的那样。

在战争这个巨大的冲突中,军队内部需要一个冲突来创造向心力,以让军队更果敢、具有执行力。战争的冲突中,要消灭人性乃至消灭人,军队内部的冲突也就意味着人性的冲突。这时候总会有受害者。

如果不放弃人性,那么Frankie在选择不做受害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向受害者阵营踏入一步。这一次的抗争中,他选择了残忍,或者战争选择了他。所以在结尾的时候你就看到Frankie好友的父亲,作为曾经的军人,他说出了真相:这样的冲突由来已久。

也就是说在他服役的时代,就有人成为受害者。他只不过是强大的一方。而他的儿子,在现如今,却是弱者的一方。这是残忍之一。到最后,似乎找不出一个可以责罪的人来一样,他们到最后都是战争的受害者。这是残忍之二。

第五个故事,说的却是主角Kenny的内心交战。

三个出于爱护儿女的男人误杀了另一个无辜之人。而Kenny作为其中之一,在知道他误杀之后感到寝食难安,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因为良心逼迫着他要去自首。在这个过程中,故事表现出的冲突其实并不特别剧烈,演员的演出也不见得特别出彩。但却为什么会让人有震撼之感呢?

这是因为,在Kenny的内心交战过程中,良心被一直拷问着。甚至是作为观众也被拷问着:一个人的良心价值几许?

在Kenny跟Gordon兄弟说三个人要一起去自首时,Gordon给出的回答是这样的:

You can’t live with it now, but next month will easier, next year it will be even easier still, in ten years it(we kill an innocent man) won’t be a problem. 你现在良心不安,但下个月的时候会好一点,等到明年会好很多。十年后,(我们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这件事)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在这一刻让人五味杂陈。或者Kenny坚持去自首让你以为这是良心的胜利,但Gordon的回答却同样是良心的失败。如果剧情在这里结束,这一集已算得上是水平线之上的作品。

但结局却恰如其分地提醒你不能忘记了现实的模样:一个人的良心与结果其实没什么直接联系——善良的人获得了救赎,罪恶的人却得到了世俗奖赏。这又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拷问:如果是你,会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在某种程度上,良心可以说是人的神性所在。所以可以说,这一个故事属于人性与神性的冲突。这也正是故事的动人之处。

琐碎的冲突

这一系列剧集中,情节设置得分外地琐碎,说的全是个人故事,任何冲突都属于日常所见、所得的。正因为情节太过常见,这一系列剧集拍起来要比那些充满剧烈冲突的电影要难得多。

在这些琐碎中,主角们的形象也顺理成章地不再高大,但却反而因此变得立体、丰满起来。比如最后一集《Alison的故事》中的夫妇,按照故事场景分段:争吵、醉酒、分床、强暴、离婚、抢孩子、殴打第三者到被捕,他们真实得就像玉林东路上吵架的那对夫妇,完全没有电视剧中常见的那种刻板形象。

试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一个女人被冷暴力对待然后出轨,一个男人因为失业在家要争夺抚养权。在法律与道德面前,似乎二人相互为弱者。导演巧妙地设置了一个看似两难实则极易判断的处境,在观看时,你内心的天枰会偏向哪一方?

相比其他五集,这一集气场较弱,但人物的设定和演员的演技足够弥补了这一不明显的“缺陷”。在观看稍稍注意,在丈夫获悉妻子没有遭遇车祸时的表情,与他揭穿妻子时的表情对比,从台词到微表情的把握,就相当像话剧中的某一幕。

没有恶人

在大多数电影、电视剧中,戏剧的张力需要善恶对立来体现。在本系列剧集中,张力却是人性的选择、以及与良心的交战来体现。这是本剧集的不平凡处之一。

在一个剧集中,几乎没有大恶之人,但却又是各种罪与非罪,然后又让你感到痛苦。这样的观影体验,回溯到上一次,已经是是十年前看《黑暗中的舞者》了。

最后,没有恶人的冲突,才接近真实、接近人性,更接近我们日常琐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