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小刀人物志032——青年,稻田上的守望者

见到他的时候是在黄昏。可以想见,如很多都市人描述那样,黄昏里的乡村,安静得充满诗意。在他妻子的带领下,越过一片稻田,再穿过一块长满薯叶的泥地,就可以走到他劳作的地方–一块长方的晒谷场(或者说是水泥地)。

我向他大声的打招呼,他也向我打招呼,说着许久不见的话。而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可以传遍田野。他看到我手里拿着相机,并把镜头对准了他,他说,拍我做什么,这副鸟样,传出去丢脸啊。说话的时候,他爽朗的笑着。如果你恰好在我的身旁,你可以看到一个健壮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在夕阳下劳作。伴随着板寸头,伴随着传遍田野的笑声,夕阳把他的皮肤染成了微微的金黄色。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见到我这样的外来者就开始诉苦。我一边跟他说话,然后一边给他照相。出奇地,他一直都有笑容在脸上。我说,你真厉害,什么都会,会种菜,会种水稻,会开车,会养小孩……他还是笑着回答,如果把你放在这里,你也会做的,这不算什么。趁他和他妻子、女儿出现在同一场景里,我按下快门。在黄昏里,他们一家三口的神情生动,见多了面目模糊的人,他们像清晰的风景,如刀片一样割开这个混沌的乡村黄昏。

他挑起两袋木薯粉回家。我走在他前面,想扑捉到几张照片。结果并不理想。但无一例外,不管是因为镜头晃动虚掉了的照片,还是清晰的照片,都可以看到他的笑,他咧开嘴露出的牙齿。

到了他的吊脚楼结构的家,越过高高的栏栅,进门。他开玩笑说,我家的门槛才是高啊。他的意思是,把那高高的栏栅当成了门槛。而这个栏栅的作用,就是为了防止他的小孩跑到门外摔倒。我们坐下,他开始倒水,是凉白开。他连声道歉,说忙啊,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没有时间泡茶。又说,那是富人才有的玩意,我们都只喝开水。喝完水,他打开电视,以免我坐着无聊。然后他又开始笑了起来,大声的说要把花生给炒上,喝两杯啤酒。

趁他炒花生的片刻,我在桌上看到他夫妻俩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靠在棕榈树旁,都在笑。翻看背面,看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风雨中只会让我们更坚强。落款是2004年8月,深圳 海上田园。傍晚的光从瓦顶的一列玻璃瓦中照射下来,我忽然觉得那就是爱神的光,从2004年的深圳,穿越的2008年的简陋吊脚楼。于是我打开刚刚关掉的相机,调准镜头,进入微拍状态,把照片拿在手中,如同拿着烫手的爱情见证,按下快门。这个过程让我忽然觉得连周围的夕光也充满了温柔。

他很快就炒好了花生,还有一个茄子。他指着一盘黑糊糊的菜说,这个是猪头皮,我加了黄皮果(当地的一种水果,也可作调料)的叶子炒,试试,挺好吃的。他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向我敬过来。他笑着,国字脸上有着不太深的皱纹。我们开始谈论着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包括这个村庄的过去、现在、未来。他是老六,这就是说他有五个哥哥。用他的话说,五个哥哥都去了上海滩(有一个去了湖南,一个在南宁,还有就是去了海南),只留下一间房子在村里。说到上海滩的时候,他笑了起来。而遗憾的是,我忘了问,去了上海滩是什么意思。

我们敬着酒,继续说着。他说他06年8月5日结婚,女儿一岁半了。这时候当然会说起如何喂养一个小孩的话题。于是不能免俗的说起了最近的三鹿事件。他说他的女儿从来没有喂养过奶粉,那是因为在深圳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大头婴儿。所以,他那时候就不信奶粉这玩意了。后来他说起他的哥哥给女儿买过酸奶,他用行家一样的口吻说,不能给小孩喝太多的酸奶,万一到时候她/他上瘾怎么办?他说,上次哥哥给买的酸奶,小静(他女儿名)一夜喝了5~6瓶,喝不到了就哭。后来他把酸奶给了他母亲。他开始说着喂养小孩的种种来,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笑容才隐了去。末了补上一句:现在做了爸爸才知道,养个小孩不容易。

后来我们本是要说再见的,结果又被村民领到另一家去。因为告别,桌上未免少不了酒。这时候人更多了,说起村庄,他的话也就更多了。他说环境可以改变,但是人是最难改变的。他说那么脏的环境,滋生那么多的蚊虫,当然容易得病。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低沉,也少了微笑。随着手中的杯子举起、放下,他的话题越益宽广。不过应者也开始沉寂下去。到最后,我只记得两个字:"改变"。

我在星光下出门,沿着边境公路,离开了他们。在摩托车上记起他来。他说,他今年36岁了,呵呵,属于晚婚。为了小孩,没去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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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推荐:大学人文读本系列(2014下载链接)

前几天平客老师在Twitter上说起一套《大学人文教程》,当时我用WAP上Twitter,回了一个,说起了大学时所读过的《大学人文读本》,而实际情况当然不是我所说的那样(平客老师已指出)。

而老实说,我的人文教育是从大学开始的,而悲哀的是(或者幸运的是),却只能从课外书中吸收。而我那些领着工资的讲师、教授老师们,从没有跟我说起过什么叫人文。只记得那时候一听日本就激动,两眼通红。一听民族就如同很多人看现在的北京奥运一样,自豪、盲目。

从人类学课开始,知道什么是民族中心主义。而真正让我懂得世界公民(英文参阅Link [注1]),则是从夏中义先生所编写的书《人与世界》中。尽管其书中所说的大部分内容我已忘记,但我却始终记得,任何民族的中心主义,任何民族的妄自菲薄,任何民族的自高自大,都一样可笑。不论是汉族,还是日本人常说的大和民族,抑或是日耳曼民族。以己族为中心,散发开来的统治思想,演进成了德国纳粹与日本的法西斯。而卢旺达的1994屠杀参阅),则让人类再次看到了地狱黑暗之门并没有关闭。

而在《人与国家》当中,开始接触民主、启蒙。而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接触到什么是个体。在国家背景下的个体生存,在狂热的青春(书中言,可怕的青春)中的个人成长。那时候记得好像是张中晓的文章掺杂其中(后来拼命的找张的文章,终于让我找到了他的《无梦楼随笔》,链接中有下载),犹如一盏灯一样让路明亮起来。

尽管那时候有很多的关于人与国家的疑惑,可是始终还是见到了个人的成长–你知道,在国家主义的背景下,个人是不被论述的,不被重视的。有多少的年轻人被教育成这样?

在看完上面两本书的时候,我就几乎天天跑图书馆。因为还有一本书始终不见踪影,那就是:《人与自我》。在等候许久之后才从图书馆把这本书借了出来。这一本有A4纸那么大的书开始让我着迷。我用当时我认为对书的最高规格的喜爱对待了它–那就是摘抄一段一段的文章到笔记本上。而最多的一”段”则是,整篇文章都抄了下来(弗洛姆的《信条一》)。

在这本写满关于人生与自我,生与死的书上,让一个年轻人从外界转向于开始关注自己的内心。这使我明白一个道理:人只能是他自己,人只能成为他自己方能使人生成为人生

2014年7月13日更新:Dropbox下载:https://www.dropbox.com/sh/6idxfh20gux5buw/AABwRK_ZZ1CkhRutuhLM0ZGSa

2010年8月10日更新:Word版本下载地址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5570133.html

PDF版本:

人与世界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4922826.html

人与自我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4922812.html

人与国家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4922818.html

出版社好像已经停印,值得下载Word版本并打印阅读之。


[注1]: THE WORLD… universally outgoing, conceptually unbounded, the planet dynamically, synergistically and organically one with itself and the cosmos.

CITIZENSHIP… the restrictive rights and duties within a given social structure.

The two words together seem paradoxical. “You can educate either the citizen or the man,” wrote Thoreau. Yet in their union lies the potential success of the human species; in their non-union lies the demise of a fatally flawed creature which could not overcome its self-imposed global anarchy.

I am a world citizen

英文:I am a world citizen (我是一个世界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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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描】小刀人物志031——老者II

老者II

老者I

回忆有时候是件痛苦的事。因此,我尽量的不想让他去回忆。用我所有能想到的话题,将他从回忆里捞出来。可是我还是能力有限,因为我不够老,我比他年轻。朋友说:年轻时最好的资本。嗯,我知道我有资本去回忆。

他今年67岁,老伴去世后,跟一个孙女一起住,按说他并不算老。他竖起指头,老伴前段时间才66岁。那天看电视看到晚上十点,八九点那样子——他显得有些不确定,或者是不太愿回忆起过去,尽管那是不久的过去——她就突然病倒,抢救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抢救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跟他隔着柱子,我没有看他的脸,我在洗手,感觉一种清凉在手掌里传来。这是一种活着的感觉。我现在想,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清凉的感觉。他描述完老伴的去世的情形之后,我没有接话,我觉得需要一定沉默来盛放他的情感。稍后,我们开始说起甘蔗。他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去了云南,在景宏。一个去了贵州。反正是两个儿子都隔了很远,要坐两天的车才能到。他说,他想去儿子那里住一段时间。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笨拙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跟他说话。于是我们说起八月,说起他门前的蟠桃果树(像是番石榴树)来。他说,八月中秋的时候就可以摘果吃了。那时候可以拉一个网,在下面侯着,上面就用棍子敲。这个果闻着香,但我不爱吃这果,老了,肠胃不好。不像年轻的时候,吃什么都不怕。现在只想吃点软的东西,容易消化。后来,在阳光下他开始说起儿子的艰辛来,说不远千里,去做点生意,结果亏本。我顺着他的语气,询问着。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他平时都不爱去跟其他的老人聊天、下棋么,他说我爱安静的坐坐,看看书,会下棋,但不爱下。于是我们开始说起书来。他引着我走向他陈旧的书架。书桌上的灯头有了蛛网,他浑然不理。他开说说他的书,西游记、三国演义,都是繁体竖排的。然后他又翻出几本字帖,毛笔的,钢笔的。还有一些民间医学的书,比如黄帝内经,华佗药方什么的。他指着一本关于缪斯(文学之神)的书,是四个作者的合著,中国文联出版社。他指着一个名字:梁子。他说,这是我的学生,书也是学生送的。他说,以前有很多书,可最后都不知谁借去了,都没见着人还。我问,你喜欢什么书多一点,我也有一些书,改天可以给你看看。他说,以前都爱看小说类的书,现在不爱看了。

他说他喜爱文学。这使我想起之前见到他的夜晚。那时候是四月十四。那天晚上下着雨,停电。我对着醉醺醺的人说话,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时候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旁边的人说,张老师就是我们村的秀才。他见到我,因为我之前的工作,他说了一些感激的话。然后他又说要写一篇新闻稿,要投到《人民日报》去。我记得当时他激动的情形,在蜡烛光里晃动着,然后模糊。

他说他是在1957年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六年级)毕业,后来一路走下去,当了教师,一直到了现在。我们渐渐的有些无话,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开始四处走走。他妻子的黑白照片就放在厅堂的立柜上,在某个角度看,镜片上闪着光。她逝世于7月。

我在门槛上稍作停留,看了看外面的竹林和石榴树,还有刺眼的阳光,跟他说了再见。他说留下来吃饭再走吧。谢谢,不用了。我踩着散落在路上的稻草,离开他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