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文学的空间与可能

读 George Steiner

色情文学的有限空间

即使一部小说将探险主人公与外星人手淫联系在一起,也并没什么新奇之处。

在这里的新奇,其实是指,不管你将外星人与任何东西替换:海星、手风琴、陨石还是其他,都不会在真正意义上拓展人类的性领域。

尽管许多人用抒情的口味私下津津乐道与性行为的变化无穷、动力无限但实际上,性行为真正可能有的姿势、高潮次数和想象空间相当有限。

性高潮的机制暗示了相当快的衰竭和频繁中断。

鉴于人体的生理和心理系统,实现或获得性高潮的方式,性交的总体方式,从根本上说是有限的。

上述的方式中,身体的各个部位,人们所采取的姿势、方法,就是各个变量。而人们的身体部位有限,人们的姿势有限。意思就是说,这些变量是有限的。

当萨德侯爵想穷尽所有的可以获取性高潮的方式时,他就像一名算法程序员一样,通过摆弄上述的变量,把所有的方式一个接一个表现出来,探究人类究竟可以有多少个方式获取快感,达到高潮,这就有了《索多玛120天》。

去除禁书、禁片的自带禁忌光环之后,这部书(电影)其实是无聊的。

这一无聊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在有限的变量都被运用殆尽之后,作为结果的人体快感也没多少花样,人的身体快感被穷尽,你就会感到无聊。

试想一下,当你非常饿的时候,你会觉得第一个馒头吃起来是美味。但当你接着要吃100个馒头的时候,你只会想吐。

色情小说的套路让人无聊

如果你还能找到可读的色情小说(总不是太难),读上一小会你就觉得厌倦。这厌倦有时候跟阅读目的无关:而很多时候往往是因为那些文字实在是太程式化了。

如果你想验证一下这个看法,George Steiner为你提供了一道门:

作家:狄德罗、克雷比勇父子(Crebillon fils)、Aubrey Beardsley、Pierre Louys

作品:Lesbia Brandon, Sweet Lash, The silken Thighs, They Called Her Dolly

然而,在George Steiner看来,上述所提到的两部小说『贡献的都是垃圾』。

如果你还不服,你也可以去找找看你能找到的色情小说,你能否不懈地阅读一本又一本的。从最低级的充满形声词的地摊书,到充满奇幻情节的电子书,无一例外。它们彼此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用来刺激人们荷尔蒙分泌的词汇水平、修辞手法水平的高低而已。

从人类情感的丰富程度上看,它们『贡献的都是垃圾』。

拓展人类情感潜力的经典

在满足了兽欲之后的人类,超越了野兽的一点就是:会通过各种创作来拓展人类的情感潜力。

作为艺术的一种,广义上的文学(不论色情与否)是可以拓展人类意识的空间的。

George Steiner说,即使是色情文学,也能拓展我们性意识的实际空间,将精神的色情活动当成小说的中心。

当人类的荷尔蒙水平成为可以监测的数据之后,人类的意识,人类的情感,再次显示出数据的无能为力之处。再精密的仪器,也不能完美的重现人们的精神空间和情感。

George Steiner列举了一系列拓展了人类情感潜力的经典,这里的描述让人叹为观止:

正如先前对于童贞的关注一样,巴洛克和玄学诗歌艺术中所细致刻画的性高潮和死亡之间故意安排的密切关系,显然丰富了我们性刺激的遗产。

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和托马斯•曼的作品中出现的神经衰弱(官能精神病理学)与情欲危机之间的关系可能也是新东西。

萨德和莫索克发现了激进的语言,将先前散乱或者尚不明晰的情欲世界进行符号化。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Lolita)真正丰富了我们惯常的引诱方式;

纳博科夫似乎将巴尔扎克《搅水女人》(La Robouilleuse)中极度边缘化的东西、或者像在《爱丽丝漫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中始终由于不均衡特征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带进了我们的视野。

文学的可能

或者Geroge Steiner没有机会阅读到《金瓶梅》这部伟大作品,但在他对好作家、好作品的描述中看出,《金瓶梅》符合他所有的期待:

  • 带有丰富的人类情感
  • 有着人道的感受力
  • 作家最周到、最个性、最丰满的语言,描述谜一样的人类
  • 重现生活的奇妙、繁复和弹性之处;
  • 尊重读者的想象力;
  • 尊重笔下人物的完整性、生活独立性

而如果将上述要求或者标准去对比,遑论那些能让人兴奋一会的色情小说,纵使书店中诸多的畅销小说,都让人无法入目。更不要谈写作与表达的自由。

色情文学的可能

在浩如烟海的书籍(包括故纸堆里的黄色小说)中,人的各个部位、人的各类快感,甚至说人的各种姿势,都被描述得淋漓尽致。而后人如果要去重复这样的事,又显得分外无趣。

然若要去要求色情文学对人性有所供奉,又不外是闲得无聊。

可是就像是写一道方程式一样,假如要得出“色情文学可以写得很出色”这个答案,在等式的右边,需要什么样的假设?

  1. 抛弃重复;这就意味着你所能做的是:忘掉上述变量;
  2. 加入人性这个变幻无穷的变量;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古往今来,那么多作家都在此上笔耕不辍,能流传下来的也没有几个人;
  3. 将人物放置于生活的洪流中;意识就是:让你的人物看起来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能做到上述这些,如果不是伟大作家,恐怕就是天才。

处于公共场域的性关系

在60年前,George Steiner就非常有预见性地说

城市中大规模的技术统治,必要而统一的经济和政治选择,用于交流和劝诱的电子媒介,行动和思想日渐暴露在社会学、心理学和物质的侵犯和控制之下,这些都加剧了我们时代对隐私和自我的毁灭。

这一段阐述非常有穿透力,在时代面前,Steiner结论正在应验:

在越来越多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凭借极端的伪装(例如精神崩溃、吸毒、经济破产),才能够体验到真正的隐私,才能够有情感体验的真正空间。于是,便出现许多外表光鲜、但实质上惊人单调的生活;于是,人们需要前所未有的暴行和技术霸权来刺激神经。

如果你对此感到怀疑,这一段可以结合电影《搏击俱乐部》(Fight Club)来进行理解。

当人们的自我空间逐渐被吞噬之后,其实人类可以做的越来越少:机器和技术取代了很多人的努力,而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被取代。越来越少的活动,越来越少的自我空间,就只有在极端的状况下才能让人们找会那种属于“自我”的隐私。

这种极端,就似乎与人类不断增多的暴行相关,也似乎与人们需要药物引起的幻觉才能找到自我相关。当然,这种极端,也会体现在性体验之中。

在性体验中,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需要达到一种“完全”的状态,抵达一种极端,才会让人找到让人热血奔涌的感觉。

性关系是(或应是)我们隐私的一个堡垒,是我们必须得到允许的夜间栖息地,在那里,我们收拾遭受侵扰的意识碎片,恢复某种 不可侵犯的秩序和安宁。只有在性体验中,一个人,或者两个努力达到完全交流的两个人,才能够发现自我独特的爱好。在那里,在经历了坎坷的奋斗和屡次的挫败 之后,我们或许会找到那些让我们热血奔涌的语词、姿势和精神意象。

在越来越多的现代广告都带着“近乎色情内容”和性暗示时,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什么事。如同进入公共场域的性生活一样,隐私正在逐渐消散,我们已经不需要学会运用想象力、好奇心和激情。

当性关系在书籍、广告中批量放送,什么正在销褪?

兴龙路上走九遍

这 应该是周老师第一本书。打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兴龙路上的紫苏牛杂。早前在西南小城的三年里(2005-2008),我是那个懵懂的青年, 精力旺盛但又疲倦地奔波在县城和乡镇之间。那时候我仿佛觉得世间于我已经没有了出路。但偶然,却在当地的论坛里见识了周老师,然后他叫我去吃饭,“喝喝啤 酒”,周老师这样说。

那之前我当然不知道周老师写了多少年小说,他说,从二十九岁还是三十岁起发表,在那之前,一直写一直写。说话间,他的儿子在客厅里大声地叫着,很高 兴的样子。那时候我心里是吃惊也是惊喜,想不到,在这个西南的边陲小县城里,居然有这样的文学中年,而我则羞于承认自己是一枚文学青年——要知道,那时候 我为自己的未来绞尽脑汁,像他书中的赵宝亮(见《村庄的内部》)一样,心内藏着一只小兽:我要出走,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似乎无暇顾及命运对我涵义,而周 老师只是不停地称赞着我。在焦灼于自己的同时,我似乎无法明白,眼前这个文学中年,他是如何在这样的边陲,生活了三十几年?他又是如何在庸常的生活中找到 写作的动力?他不会想过出走么?

就像这本书中很多的人物一样,“苦闷而枯燥无味的生活”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要出走,出离这个小城,出走生活。可是,现实像崔健的《出走》那样唱 着:我瞪着眼看着老地方,那山还在,那水还在。把这首歌换算到我们共同生活的小城,就是那一句话:兴龙路还在。兴龙路就是那个小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路,这条 路上有着这个小城最高的物质生活形式。但兴龙路连着小城的其他破败的房子,还有房子里朝晚觅食的人们。所以,在这本书中,四处可见到这个小城的影子——作 者甚至在《舞场》中把兴龙路代入了进去。没错,在我说那句“兴龙路还在”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尽管世事变迁,可是兴龙路还在。它会像一枚磨不平的徽章,刻 在你生命里。

所以我又不能不说到了所谓命运,或者说应该是更容易让人触碰的:生活。在这一本书里,有着很多很多的壮乡色彩,从语言习惯到小说背景的设置。看着这 本书里的故事,于我来说,仿佛又回到了那三年的生活,在泥泞的村落里走来走去,遇上节日,路边是醉醺醺的酒鬼。不时地可以碰到外出打工又回来的青年,他们 无一例外地像书中的许树才叔叔(《幸福来到陇沙屯》)那样,壮志激烈,他们对我说,他们要改变这“三层的吊脚楼”(底层住牲口,中层住人,顶层就是老鼠和 粮食),改变这漏风的用泥糊的墙壁。甚至,周老师起的地名“陇沙屯”、“板池屯”都半真半假。但是,在我的那三年里,青年们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村庄依 旧,泥泞依旧——生活没有改变。

说到这或者让人绝望,但是,幸好我们有小说。于是周老师用小说让陇沙屯的生活过得好点,让“雪越来越温暖”——尽管他的本意其实是:人之初,性本 恶。但是也如同他在书末所说的那样:“持‘人之初,性本恶’观点的写作者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人好人,正是这种透彻的认识,使他能深刻地理解和接纳人性中恶 的部分,使作品中所有的人物,伟大者、渺小者、罪恶者获得同样的关照,这才是一种最大的善”。

周老师还在继续写作,如今他已经是一个签约作家,他也不再在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工作,去了一个稍微大了一点的城市。每个周末,他还是可以回到兴 龙路上,去看看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们,即使他们的生活一成不变,我想周老师一定可以为他们设计一点情节,就像街边那个小饭店里的紫苏牛杂一样,味道十 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