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读朱文《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有感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五日,我在朱文的诗集《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的扉页上写道:

没有别的理由
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了

那时候我刚刚从一个小城搬到大一些的小城去工作、居住,各种行李中,最多、最重的就是书。而朱文的书与其他书不同,我把它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而绝大部分的其他书,则是用纸箱封存的。到了城市之后,我把这本黑色的诗集放在床头,以让我在睡前可以看一下。

算起来,这本黑色的诗集已经被我随身携带有6年多了,从2004年的昆明,到2005年的深圳、北京,2006年的龙州,2008年的南宁,2010年的成都。当初在昆明一二一大街的清华书屋买下的时候是八月,之后,我在那年的冬天摘了几朵图书馆面前的花(忘记了是什么花),夹在书中。上自习的时候累了,就翻开这本小书,一股清香随书页翻动而至。现今再度翻开,即使我把鼻涕都吸进鼻腔里,都无法闻到当初的香气。

在这本诗集里,我用铅笔在空白处写上一些句子。不知道当初用铅笔而不是水性笔的想法是不是随时可以把这些幼稚的句子擦去。除此外还用铅笔在一些诗句下面画上横线,以示此处、此处深得我心。

在第17页,《让我们袭击城市》:

穿着夹克和毛衣,衬衫和皮肤
忘记了黑色,夜晚便不再来临
像鲸鱼的旗枪,从新街口到鼓楼
星期天的南京如同一块光润的皮肤
绽开一条伤口

这是朋友艰难度日的城市,我
看到街道痉挛、广场蠕动。古老的
城市从清晨到傍晚不停地呕吐–
分泌液、沙子、胃和
我的几个朋友

在旁边的空白处,我写下让现今的我羞愧的句子:

我的记忆像皮肤上的一条伤口
有些血以外的东西在潜逃
……
10月31日

我用模仿的形式,来表示我对这诗歌的喜爱,或者同感。那时候我远离城市,在郊区中本应无忧无虑地度日,可我还是不时地多愁善感起来,我会想起那些在城市里艰难度日的陌生人们,在昆明的79路公交车站旁,我看到了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酬谢150元。于是我写下:《一个男人的走失和150元的酬金》:

一个女孩左手提着包右手拿着可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一个男人手里挽着一个女人或者其他什么人
他们都不看谁才是走失的那个男人,因为他们不缺那150元钱
也不缺那个走失的男人
一个拾荒者手里提着灰青色蛇皮袋
他也不看那张黑白的纸,他说到处有人走散到处有人离开
为什么他却只值150元?

一个男人在某个下午走失
他的命运,是150元钱和一张黑白的纸的总和

而那首我很喜欢的《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就在这本诗集的第118页,第二段和第三段之间,被我贴上了一多小花。橙黄飘香的小花,现在成了暗黄的枯花。第二段和第三段是这样写的:

不管你回家,还是去更明亮的一个地方
你都要在黑色的棉花地里行走,你都要
在乌云的故乡行走。田埂,已经在棉花
的海洋中漂走,你只能走在一个正在慢
慢消失的方向上。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怎么这么固执呢?在夜里,避开伦理和
闲言碎语,你来到我这里,在一个没有
希望的地方敲敲打打。拍落外衣上黑暗
的尘埃,和我在草席上做爱,慌乱中你
总胡乱叫着名字。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我不想说朱文用了什么意象,用了什么比喻,用了什么形式的东西来表达。我只是在很多次走夜路的时候会去想起这首诗来。而各个时候所想起的部分又不尽相同,有时候只会想起这个题目: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你离家了,你去了其他地方(我不想说是远方),你出了门,就在黑暗中。你离开我,我或者在门口跟你挥手,或者压根不想跟你说再见,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了。又或者是某位朋友,他/她说要离开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不管你回家,还是去一个更明亮的地方,你都要走过那块黑色的棉花地,你走在慢慢消失的方向上。是的,就是说,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这个时候我或者在你的身后拼命呼喊,可是你听不到啊,因为你就在黑暗中。

在《道理都写在脸上》中,朱文写道:

对大街上已经太多的双眼皮的女人,你有什么认识?
对没有眉毛只有眉线的女人,你有什么认识?
对厚嘴唇的女人、对薄耳朵的女人,你有什么认识?
对鼻子和上唇之间很短、说起话来像兔子一样抽动
的女人,你又有什么认识?

有时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道理都写在脸上。

这首用设问写下的诗,到最后恰到好处停止了。开始的时候你还会以为是陈鲁豫老师,一直问些低智的问题。朱文比陈鲁豫老师高明的地方,就是他不用让读者回答”你小时候的数学好吗?”他只用了最后两句,给了你全部答案。

诗集的最后一首题为《海》,不知道是纪念还是怀念,抑或是什么都不是,只是写给前情人的恋诗:

你是大海深处最柔顺的海草,
你是潮汐的抚摸中渐渐变硬的礁石,
你是黄昏与夜晚最紧的间隙,
你是喃喃自语的光芒,不肯消逝

就像海水的滋味混同于血水,
就像黑暗混同于黑暗中事物,
我看着我的记忆,
我看着我的回忆中正在沉没的你

读完这首诗之后,我像往常一样,想在”让我觉得深得我心”的句子上用铅笔画上。犹豫再三,为了不至于把全部的句子都划上横线,我在题目上划了双横线。

我们知道自己的罪过,在黑暗中行走不
为月光所能照亮。我们都感觉到上帝的
仁慈的界限,他怜悯不幸的人。所以你
在黑暗中出现了,东张西望,却没有永
久地留在路上。但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是的,我的朋友,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了。

九月十一日凌晨2点

云游:货郎归

他们属于不经意地闯入村庄的生活的,就在六月春的时候,或者十月春的时候。谁知道呢,只有足够老的人才会用二十四节气来为村庄的日子命名。比如,某某就是那年寒露之后嫁来的,到第二年的处暑的时候才给家里生了个崽。

和女人生娃要看时节不同,货郎们在当初进入村庄的时候是不会掐着日子算的。如果要问起为什么,答案大多会是一个白眼,”你怎么去算你的下一餐在哪里?”。当然,这样的白眼在当时的我们来看,不会有多少人懂。至少,每当货郎们进村之后就去吵着让父母给钱买东西的我们是不会懂。

所以,我忘记了,货郎们是从什么时节来到村庄的。

货郎们的打扮并不奇特,只是脚上一定穿着布鞋、解放鞋,不管春夏秋冬。当时的我怎么也无法想明白,为什么大热天都穿着解放鞋、回力鞋?直到有一天,我要出门远行,我才知道,因为只有这样的鞋才适合远行。他们随时都是准备走的样子,挑着货担–通常都是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都会放些小百货、深受儿童欢迎的小食品、各种简单的药油,另一个箩筐里则会放些从家家户户里换来的各种回收物品:破了的胶鞋、铁块、铜线,等等。货郎们一般都会很快熟悉一个村庄,能很快找出哪一个路口、哪一块地方是这个村庄的人们最喜欢聚集的。当然,他们还会有一个铛锒,类似于道士作法时使用的道具:用铁皮(或者其他什么金属皮)做一个极小型的”两面鼓”,然后再铸上一两个小环在旁边,栓两个小螺丝帽,再在”小鼓”的旁边铸一个柄,只要摇动那个手柄,就可以听到当啷当啷的声音。在夏日的午后(一般是午后村庄才有人),只要能听到当啷当啷的响声,耳尖的小孩们就夺门而出,去确认一下是不是货郎来了。很快,确认之后的孩童们又会飞奔回家,找父母要钱,或者搜寻家中可以变换的废弃的物品:破胶鞋、烂铜烂铁,甚至鸭毛(货郎是不收鸡毛的)。而货郎也因此被村人命名为”铛锒佬”。

在买到小东西之后的孩童们,就开始好奇地问起货郎来,”你从哪里来的?”罗定。”罗定在哪里?”罗定在广东。”要经过多少座山才能到?”……在问过多个货郎之后,总会有小孩自鸣得意地认为货郎们不是来自罗定就是来自云浮–尽管这两个地方是哪里,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在除了小孩之外,村庄的女人们也会来到货郎的货担前,要不就是买几个纽扣,要不就是买红花油什么的药油。她们不会问货郎从哪里来,她们有些害羞地询问着货郎,有没有自己想要的小商品。砍价能力让人发指的女人们往往会是货郎有些许不爽,乃至会开起玩笑来。而女人们仿佛知道货郎的反应一般,对一切都熟视无睹。还不时地威胁跟在旁边的小娃娃:”再闹就把你卖给铛锒佬”,哭闹的小娃看了看货郎,再看看自己的母亲,马上就清静了好多。

云游的货郎们一个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而且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中年人。那时候摩托车还没有兴起,进村、出村的路刚好只够两个人并排走。在那个时候,你或者可以在路上碰到一个人肩上挑着一担杂七杂八的东西,戴着一个草帽,草帽上或者还会写着”上海”二字。天热的时候,他或者还会拿一把蒲葵扇,边摇边走。他明显地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因为他不认识路上的人,路上的人也不会跟他打招呼,停下来问一问家里的庄稼,问一问家中的娃娃上学了还是打工了,他只是一个人自顾自走,偶尔停下来,摇一摇手中的铛锒。

曾经不止一次,我都想走上去问货郎,你要到哪里去,你的家人在哪里(在记忆中从来没有人问过货郎们的家人)?你家里有没有像我们这样大小的孩子。可是从小,村庄就流传着有小孩被拐卖、有人被落蛊等传说,这使得我的好奇心被压制到了成年之后。

可是成年之后,进出村庄的路也宽了,绿油油的田野依然,村庄依然,只是货郎们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绝迹。或者谁也不会为了那么几毛钱的利润而走村过庄,翻山越岭。也是这个时候,每当我的内心涌起要去云游的念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货郎们,一路挑着货物,一路兜售。

在喧嚣的都市里,作为一个异乡人,谁不是一个货郎呢?一路挑着货物,一路兜售。只是,这个时候,有没有人会停下来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的家人呢,你,又要去往何方?

为了不使路上的孩子警惕得以为我是个坏人,我尽量使自己的笑容保持得很自然。可是,也没有孩子问,要翻过几座山才能到我的家。

只是云游,莫问不归。

七月半:水盘里的祖先

七月十四的这一天是属于祖先们的。

村庄的后辈们这一天没有出门,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拿出了专门为这一天而准备的各种纸张,有黄纸、绿纸、红纸、紫色的纸,等等。在经过半天的闲逛和串门之后,中午一过,他们就开始为祖先们忙活。把黄纸按照尺寸裁成纸钱,一般是12张薄薄的黄纸组成一把纸钱,然后再将这一把一把的纸钱交叉十字的放好,再用一套叫做”钱凿”的东西给纸钱盖上不连续的回形印章。下午的时候,如果你到村庄去走一圈,肯定可以听到很多有规则的击打声。那是各家各户在”凿”纸钱,盖章。这个钱凿就是一块有手柄,头为椭圆形的木头,再加上一根底部镂空却有不连续的回形条纹的铁条,略比成人的食指要长些。在这个下午,有那么一阵,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这样的击打声之中。这个下午,我的村庄用这样的响声来叫醒那些逝去的先人们。

当然,除了黄纸做的纸钱之外,还会有绿色、红色、紫色、白色的薄纸做的衣服。村庄的后辈们将这些七彩的纸剪成一件件衣服的模样,然后再在”每一件”衣服里放上两张纸钱。有的人做的”衣服”很大,大概他的 印象中他的祖先是个胖子。有人做的则显得很细小,或者他的祖先是个瘦子。可是不管如何,他们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都很严肃、认真。就像先人们会在黄昏时刻在祠堂上空集中一样。

七彩的衣服做成之后,当然少不了为先人们准备牲禽:去毛、温水煮熟。把之前准备好的都摆上祠堂,斟上茶和酒,毕恭毕敬地三鞠躬,就对着象征着先人们的群神之画像。烧香、击鼓、洒酒之后,开始烧两把纸钱,再鞠躬,然后开始鸣炮。在这些一般的祭祀程序之后,在这一天,村庄的人们不急着回家,而是把之前做的”衣服”全部摆好在祠堂的天井中去。每家每户地摆放,到最后变成了堆在一起。于是先到的人们就先等着,一直等到整个小村的每家每户都到齐之后,就开始新一轮的拜祭,到最后的时候就开始把所有”衣服”一把火点燃,献给那些正聚拢在祠堂上空的先人们。一时间,就是漫天的细碎的、轻盈的、黑色的灰烬,飞上瓦檐。那些找不到梯子下到屋堂来的先人们,或者正在微风中穿上后辈们精心准备的衣服。

在拜祭的最后,一个插满香的炉子会摆放在村口,象征着先人们从村口离开,从那里奔向天堂,或者先人们应该去的地方。

当然,在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我们问,真的有祖先存在么,他们在哪里?我们可以看到么?对于这样的问题,很多大人们是不回答的,或者是一笑置之,或者是摇头走开。可是有一个传说悄悄地每一代的孩童中间流传:在七月十四的夜晚,一个小于等于十四岁的童男,只要捧着一脸盘的水,在祠堂的中间,就可以看到那些逝去的先人们。当然,这个传说的版本或者会变动,比如脸盘必须是木盘(在遥远的过去,盛水的盘、桶都是木头做的),黑色的木盘,那个男童还得是有缘人。于是问不完的孩子们,总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拿一盘水,跑到祠堂去寻找逝去的祖先。可是很多人并不敢这样干,一是怕自己的父亲打,二是怕见到祖先们的模样。据说,有一个男孩因为见到了祖先,于是,发生了很多悲惨的故事。诸如此类的故事会被很多父母亲编成不同的版本,以镇住那些具备无限精力的孩子们。

可是在这个群星闪耀夜晚,在祠堂端上一盘水,是否真的可以见到逝去多时的祖先?当有一天我有胆量要去证明这件事情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超出十四岁了。于是,这一天对离家在外的人们来说,只具备另一个功能,那就是,你已经离家半年多了。在村庄的历法之中,一年的开头是正月初一,一年的中间部位,则就是这一天。在这一天,在村庄活着的人们会用击鼓声把先人们叫醒,摆上烧酒和一整只的鸡,放上筷子,朝着北面下拜(村中所有的门口都是座北向南)。然后,再在傍晚的时分,在漫天的灰烬落下之后,回家切肉、倒酒,吃饭。

而此时离家的人们呢?他们只能在异乡为自己摆上肉,斟好酒,对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想念逝去的十四岁和先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