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纪事

乡有竹林,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春来秋去,花开即逝,夏尽冬藏,枝叶繁茂,经此不变。

1.捕蛇者

这已经不是唐宋年间了,大字不识的捕蛇者也并不知道柳宗元是谁,这样一门”手艺”却经久不绝地传下来。沿着小河生长的竹林,一排一排,密而不绝。这也正是蛇生长的好地方之一。就在有露水的早晨,一个人戴着蓑笠(用竹叶和竹篾编成的笠),沿着竹林,穿行在薄雾之中。这时候地里的农活都已经招呼得差不多,即使你空着手走过田埂,也不会有人笑你游手好闲。捕蛇者的手里也并不是空的,一根竹竿,一头是筷子般粗细做成的钩子,不锋利。钩子被磨得光滑,像是白铁。竹竿的另一头是一个用同样大小的铁丝做成的叉子,呈半月型。根据捕蛇者的讲述,捕蛇的步骤就是一拉、一叉:看到蛇在树枝上后就用钩子勾下,然后再一下,就用叉子将蛇的七寸(颈脖)给叉住。然后再用手将蛇放到蛇皮袋里。

运气好的话,一天或者可以捉到一条。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就会被蛇给咬了。在竹林,我所知道最毒莫不过青蛇。这毒蛇并没多少人捕捉,如果被惹上,也不过自认倒霉。当然,翻遍多年的记忆,也没见过邻里曾被青蛇咬过。是以印象里的青蛇也就成了徐克电影中的那个妖艳的女人。

捕蛇者说起来也并不算多,乡邻十数里,不外几人。是以他们总有可以吹牛的资本,谈起谁被蛇咬过,有七步即倒的,有被蛇狂追不止的。如果你不信,你就会被带到他的屋子厅堂中,看到那一排的铁笼,里面放着一条条吐信的蛇。很难想象,被一条蛇缠着手臂的感觉会是怎样的。看到它们的时候也只好作祈祷状,祝那些捕蛇者们好运。

2.风露

不知是初夏的时候,还是初秋,总之,是在有雾气的黄昏和清晨,有人在刻有”牧童骑黄牛”的竹林间绑了一个之前用来装葡萄糖液的玻璃瓶。问及很多人,说这瓶子是从黄昏时挂上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便可以收集满满的一瓶子风露。这个听来的事实一直使我将信将疑,一个500毫升的瓶子,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被雾水装满?而问及这风露是用来干什么用的,人们仿佛又都成了半仙似的,一个个语焉不详,秘而不宣。是用来包治百病?若真可这样,也不见人说。

于是,在那个不知名的清晨,一个装满了水的瓶子就一直挂在记忆中。

3.卖竹

竹在乡间买卖里是很少不需要纳税的物品之一。六月春之后,路上的泥泞已经全部凝成了泥块,这时候在某个百里之外的城镇需要建高楼的时候,乡间就会出现晃荡的”收竹人”。他们腰间有个小包,不谈庄稼,在小河边守着,见到谁都会打个招呼,然后问这一片竹子是谁的,卖不卖。乡人一般认真地回答,说是某某家的,不认识?就谁谁的亲戚啊。来人也不会客气,一直问个知根知底才罢休。然后直奔某某家门前去问你家的竹卖不卖,如果实在没机会,就托人问。在乡间,谁不是沾亲带故的,转托上那么几个人,也就都是亲戚了。

于是,刚放下镰刀和锄头的乡民们,拿起熟得像自己的手指一般的柴刀,走入竹林,收割那些长出来的竹子们。当然,这些竹子是有要求的,长度要达到多少米直径达到多少寸才符合收购要求,太小的都不要,要不就是折价。乡民们的目光准得像一把尺一样,在竹丛里瞄上两眼,手起刀落,几分钟后就是一竿竹子。将那些枝条全部削去,妇人们要用来补在篱笆上,围在菜园里。竹枝在柴刀砍削之下,尖细之处常有,不小心就容易被刺到,皮嫩柔细的人,不免容易叫痛连连。而乡人却像是得道了一般,三下五除二就可以讲竹砍削得光溜,也不见谁被刺痛。

不例外的是,人们把竹子当成韭菜一样,收割的时候也是错落有致的。谁都不想让竹子绝了后,这一根还小,要继续长,这几根长得有点密,该砍掉一根,给小的留点空间。

其实竹子卖的钱也不多,很久以来,每根也不外是两块钱。在中小学生的学费没有免之前,这一根跟竹子就凑成了很多人的学费。

4.开花

竹子大约一辈子只开花一次,花开过之后就会纷纷枯死,如人之白发枯颜,生死总有时。那一年晒谷场旁边的竹子开了黄色的花,花是一粒粒特大号的谷子一般组成的。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原本茂密成片相连的竹林,像是被烧出了一个难看的缺口。

巧合还是顺应了天意?那一年大雨倾盆,洪水漫过很多人的屋梁,顷刻间家园不复存在。人们在叹气和骂骂咧咧中将房子重新修好,没有人去理会那开花的竹子,自己的事尚来不及处理,怎理得了它们?

不需要再去关注它们,那些死去的竹子,已经在洪水之中漂流而去,连根拔起。第二年,那里有被人种上一棵竹子,像被斜插在河边的竹签一样,向着河流的方向。生死总有时。

5.竹枝词

在那片小沙洲边,竹子是以丛林的形式生长的。是的,它们可能是那些永远长不大的品种。所以,谁也不要求它们参天。由于生长在沙洲边,每当大雨,竹丛里总会有些杂物打上游流下,到了这里被拦下。久而久之,这些杂物一多起来,像一出想象力过剩的荒诞话剧里的道具:女人的衣服、鞋子、书、药瓶,等等。

有一天,竹丛里挂着一件花色的衣服,弱弱地在风里被吹动着,让人看了觉得怪怪的。接着,村落间便开始流传有人落水的传言,渐渐地,这传言有板有眼,说那小沙洲上的的花衣服就是那个落水的女人的。又有人说那花衣服其实是个女孩的,因为殉情跳的水,衣服被冲到了这里。这些传言使得那片小沙洲成了一个不毛之地,没有人再想过去涉足。之后,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沙洲边边有人插上香支蜡烛。沙洲上不时地看到有红色的香脚和蜡烛竿。再接着,便开始听说有人在那里祭奠夭折的婴儿、早亡人,甚至是消失的人,不时地就看到未燃尽的纸钱在竹丛里,日子一久,变得灰白。

那件花色的衣服早已不见,人们又将另一件花衣服挂上,或者代表着某个被想念、被祭奠的人。那一丛竹子也没人再靠近。直到再一次的洪水将竹丛再次淹没,洪水消退之后,人们再也找不到那一个竹丛,那一片小沙洲也不复存在。于是,和竹子一同消失的,便是那不绝的祭奠。

没有人再去那里祭奠。人们忙着活,或者忙着死。那一天,就在片沙洲的原址,我找到了自己被丢弃的一个作业本,上面写着刘禹锡的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圆珠笔的字迹模糊,更多的人和物都更模糊不清。

6.笋虫

笋虫是一种长有坚硬盔甲的昆虫,大部分都是金黄色的,在春天的时候会在竹笋上吸食竹笋。它的嘴细长,把手放在末端的时候你可以感觉到它的”嘴唇”会左右蠕动,像一个钻头一样。它有六只脚,脚的末端像壁虎那样,具有粘性。关节型的脚分为三节,第二节的地方有很锋利的钩子。如果你的手指不小心被它抱紧,记得别挣扎,慢慢的将它解开。要不然可够疼的。

在乡间,这些笋虫可以用来油炸炒食。不过更大的用途就是:用作儿童玩具。在抓到这些笋虫之后,会首先将它们的脚折断,只剩下一节,这样它们就没有了抓人的能力。接着再用细线系在笋虫长长的嘴上,然后一抖一抖,笋虫就像活风筝一样飞起来。儿童们最喜欢的就是那种最喜欢飞的笋虫,拿着细线,在路上飞啊飞,感觉就像自己在飞一样。

当然,最稀罕的是黑笋虫,意思是全黑色的笋虫。如果抓到这样的笋虫,孩子们就会喜出望外,用细细的竹条,穿入笋虫的第一只脚(里面是空的),竹条的另一端做成一个小圆圈,然后再将小圆圈套在小棍子上。在将笋虫逗得飞起来之后,就开始转动小棍子,笋虫就会像会飞的风车轮子一样,来回地飞着。

笋虫

小河的《寻人启事》与一个男人的走失

在2005年的昆明火车北站,我看到了一张寻人启事,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写明了走失日期和特征,最后落款写了将报以150元酬金。当时的我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然后又装作没事地上了公交,去找投简历,去找工作。

2011年12月,在成都小酒馆,站着看小河的现场演出。尽管等了很久使得我有些恼怒。但在听到了小河的《寻人启事》之后,忽然又像是被针扎了一般,那种感觉在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显得很特别。今天再度听起的时候,忽然想起在2005年的深圳,自己把那个失踪的男人和150元酬金写在一首诗里:

一个男人的走失和150元的酬金

一个男人,他在一张黑白的纸上走失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姓张的男人
不,或者姓赵或者姓孙
在某个街头的拐角处走失
他一定是沉默寡言的
他也一定是神情呆滞的
而且,他的头发蓬乱,衣服肮脏
黑白照片上他的脸有些削瘦或者臃肿
谁也看不清他是不是正在悲伤或者欢乐
他走失了。最后一行写着
若有遇到到者请告知某某
并将以150元的酬谢

一个女孩左手提着包右手拿着可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一个男人手里挽着一个女人或者其他什么人
他们都不看谁才是走失的那个男人,因为他们不缺那150元钱
也不缺那个走失的男人
一个拾荒者手里提着灰青色蛇皮袋
他也不看那张黑白的纸,他说到处有人走散到处有人离开
为什么他却只值150元?

一个男人在某个下午走失
他的命运,是150元钱和一张黑白的纸的总和

我的影子,已经扑向了人海
我抓紧我的衣服,努力的不让自己走失

小河《寻人启事》

祝那些走失的人,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相逢。

【写意】小刀人物志062——行路难

不要别过脸去,那些被神眷顾的世人。

一、

这是一个乌云蔽日的天,他和他的伙伴们骑行在春天的路上。春天的消息已经传递给了枝头的绿蕊,但路上泥泞依然会让人难以自拔。也就是说,任何人跌倒在泥泞里,就像悲伤的命运一样,让人无所适从、无法自拔。更何况他们的自行车的箩筐里,是一百五十多斤的重物。他们必须将这些重物安全运达小河边,十多公里的路,换来二十多块钱,如果起早贪黑,一天里也能云上几个来回。在惊蛰之前,他们想运上几天,挣上一些钱。

或者是想到自己的孩子上学成绩很好,或者是什么事情让他高兴一下,总之,一分神,他跌在泥泞里。前一刻的开心,到下一刻的跌倒,就像一个人刚从小康跌入赤贫一样,满嘴的苦涩,跟泥泞一起,全搅合着。所幸的是,货物没有损失,身体也没有伤痛。他逐一检查,”看来也并不全是坏事”。伙伴们见他没事,也没停下等他。

一身泥水的他扶起28寸的自行车,把车推出泥泞。他想一跃而上,想往常那样,再艰难的路途,也还不是都在脚下?可这自信瞬即被自行车绊倒。自行车坏了,就这前不着后不着店的地方。雨水不期而至,掺着身上的泥水,以及脊背上尚未干透的汗水。推着自行车,冰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开始咒骂着天气,咒骂着泥泞的路,咒骂周围牵绊的一切。末了他开始念叨起孩子们的名字,念叨他们为什么不争气。他的语气从激愤到低沉,直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直到那个躲在路边树林里的儿子也听不见。

雨水忽然停了,泥泞的尽头,一群孩子背着书包,踮着脚尖,往家的方向走着。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黝黑的线条里长着斑点。要说话的时候,她像是在吞咽一些已经到嘴边的语言似的,脸颊跟着动了半天,结果只说出模糊的几个字来。

在这一条窄窄的山路上,我让自己走得很慢,使得她相信,我并不是在赶路,她也没有挡住我的去路。总之,我得让她感觉到:她并没有让我感到不便。

她的肩膀上是一条半干的柴,或者是谁的屋檐下的柴捆中拔出来作扁担的。这一个圩日让她满载而归,临近年底,谁都要准备些过节的东西。只是扁担两边的东西让扁担变得有些弯曲,这使得身后的我不时地担心什么时候她的东西会掉落在路旁,要知道路旁是不高不低的山坡。悠悠颤颤的扁担伴着她的步伐,上下左右,有着让人担忧的节奏。好几次,她都停下看肩上的扁担,却又继续前行,像是浑然不担心。

当她将扁担从左边换到右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腰脊已经有些弯。又要过一年了,她应该又老了一岁。然而她的脚步并没有老去,有些泥泞的沾上的解放鞋,不时地掠过路旁的野草。在解放鞋落下又扬起的过程中,带着另一种节奏。在静寂的群山中,这轻微的足音,让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自己的脚步。

她毕竟老了。看到她在转角的坡顶处歇下的时候,一种失落忽然占据着我。我还是赶上了她。在我路过的时候,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当我走出十多步的时候,她忽然叫了一声我的乳名。我像是被识破了什么似的,仓皇地埋头赶路。

她是谁?她遗落在我走过的路旁,也将再也赶不上我了。直到有一天,我被别的什么人赶上。

2012年2月 记一个春天 于成都